陶柏蒙锁上公文包的时候,感到口干舌燥。他颤巍巍地伸手人袋,掏取香烟,觉得手在发抖。他站到窗口,俯视窗外中央公园的一片新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内心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那疲惫的眼睛,惶惑不决地注视着那
陶柏蒙锁上公文包的时候,感到口干舌燥。他颤巍巍地伸手人袋,掏取香烟,觉得手在发抖。他站到窗口,俯视窗外中央公园的一片新绿,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内心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那疲惫的眼睛,惶惑不决地注视着那个公文包,公文包里正装着他的命运,虽然他心里仍然矛盾,但是他到底还是那样决定了。片刻之后,他就将提着那个公文包,悄然离开这间办公室,一去不再复回,但是,他真不能相信,个人五十四年来的信誉,即将就此毁于一旦,因此他取出飞机票来,困惑地审视着。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办公室里静寂无声,陶柏蒙的视线,迟缓地从大写字台移向红皮沙发,然后经过甬道、外室,停驻在魏尔德小姐插瓶放在桌上的一束玫瑰花上,魏尔德小姐将和许多其他的人们一样遭受破产,这束玫瑰花,亦将被弃置于垃圾堆中,这似乎太霸道,太残酷,但是,有什么比自保更重要呢?即使是玫瑰,也长出刺来保护自己!他知道魏尔德小姐在爱恋着他,而且竭尽一个四十岁未婚女性的可能,在深深地爱恋着他,她供职于陶柏蒙信托公司已经十二年了,虽然他和她之间不会热络交谈、缱绻蜜语,但从她的眼波中,从她羞涩的神情里,从她的行动举止上,她的心思已经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她的相貌并非不动人,所以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对陶柏蒙是一个诱惑,但是,他却不想放弃自己宁静的独身生活……他陷于沉思之中,不经意地把桌上的日历翻到了下礼拜,忽然间他从沉思中觉醒过来,发觉到刚才这些无意识的举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起公文包,整整衣冠,悄悄走过玫瑰花旁,出门去了。飞机要六点钟才起飞,正是醉人的春天,公园里的景致,灿丽锦簇,陶柏蒙决定在回家准备行李之前。先散散步,浏览一下悦人的美景。春阳透过丛林,疏落的影子交相辉映。明天抵达里约热内卢之后,开始新的生活,往后的享乐多着呢!虽然到南美去颐养天年是他的毕生大愿。但却不曾想到这个愿望竟会实现得这么快!这完全是医生为他决定的,他回想起医生对他说;“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如何调养,享乐优裕,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他顺着公园漫步,手指被沉重的公文包勒得有些疼痛,但是心情却并不紧张,他和蔼地对一个巡逻警察古怪地笑笑,甚至想要拦住他,而且告诉他:“警察先生,我实在不如我的外表一般值得别人尊敬;我是个拐骗六百家客户的经纪人,我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对于我自己的行径感到惊奇,因为我一向诚实;但是,我在世之日已经无多,公文包里的钱财,足够我作最后的享用。”
路过一处玫瑰花丛,他又想起了魏尔德小姐。记得是在两个月以前,她怯怯地交给他一张三千元的支票,“陶柏蒙先生,请你把这笔款子替我投资好吗?”她忸怩地说,“我觉得我早就应该托付给你了,储蓄存款比较起来是最可靠的,而且自1929年以来,我一向对股票证券不大信任。”
“魏尔德小姐,我很愿为你效劳,”他内心暗暗得意,“但是,你既然不信任证券,为什么又变了主意呢?”她低下头。羞答答地不做声,停了半晌才说,“是的,我在这里服务已经很多年了,亲见你为别人赚了许多钱……”
“你总该知道,这种事情多少有些冒险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真准备承受吗?”
“我相信托付给你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万一不幸,我也不会有二话的。”
他提提精神,继续向前走去。远处,哥伦市广场已经隐隐在望了。忽然,他看见路边蹲着一个人,那人的年纪,和他自己不相上下,也许比他还稍稍大一点。头上蓬着苍苍白发,衣衫褴褛,补丁斑斑,陶柏蒙放缓脚步,许多野鸽子正围绕着那个人飞舞,争着啄食他手上的花生;在他怀里,还露出花生袋子。从侧面看去,那个人很和蔼,很慈祥。但是满面皱纹斑驳,想是历经风霜使然。他看见陶柏蒙正在看他,就说:“可怜的鸽子哟!它们经过了漫长的严冬,自从飘雪以来,它们早就被人们遗忘了,我只要能买得起花生,不论气候多么恶劣,我都必定会来的,因为我不愿意让它们失望。”
陶柏蒙茫然地点点头,他盯着那个孤零零的人出神:“那个人这么穷苦,还肯把仅有的钱用来喂鸽子,那些鸽子信赖它们的穷施主……”
这个念头激起他五十四年来清白无瑕的自尊心,使他豁然一惊,他忽然看见那些鸽子变成六百家嗽嗽待哺的客户,其中有几家是孤苦无依的老寡妇,靠亡夫留下的一点薄产,节衣缩食地活着,其中有一只鸽子是魏尔德小姐。而他,就是那蹲在路边喂鸽子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就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但是。他不但从来不曾衣衫褴褛,而且一向丰衣足食!羞恶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他回过头来,跑回公司,虽然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讥嘲他重投樊笼,为人役使,太不聪明,但是他的意念趋于坚定。不再为邪恶的企图心所撼动,心志固如金汤磐石一般,他面对着桌上的日历,衷心喜悦,也许这是一个好预兆。他不应该毁灭自己一生的名誉,他为那个喂鸽子的人祝福,因为那个人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使他及时省悟,悬崖勒马。到南美去,并不就是唯一可行的休养办法,如果能得到爱人的悉心服侍,也可以延年益寿的,他要从头拾起那位爱玫瑰的人给予他的爱,得到一个新生的机会。这时,那个喂鸽子的人还在公园里,陶柏蒙茫然地环视四周,回过头来,看见一只肥美的鸽子正在他掌中吃得高兴。喂鸽人熟练地把它的脖子一扭,揣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
“朋友们,很抱歉!”他对四散飞舞的鸽子们温和地说,“你们知道,我也需要果腹呀!”
(郭辉摘自《经典美文》2007年第10期)
(作者:[美]欧·亨利 字数:2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