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见了

  多年来,诸如“金光大道”、“我们走在大路上”、高大的、雄伟的、宽阔的、光辉灿烂的……这类大词一直很流行。  这些词代表的是对国家形象的想象、象征,唯有如此,才能屹立于世界东方。后来,它们就不仅仅是文

  多年来,诸如“金光大道”、“我们走在大路上”、高大的、雄伟的、宽阔的、光辉灿烂的……这类大词一直很流行。
  这些词代表的是对国家形象的想象、象征,唯有如此,才能屹立于世界东方。后来,它们就不仅仅是文学性的想象了,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世界本身。许多人说到今天城市千篇一律的同质化,都说它们是马赛克、瓷砖、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同质化,在我看来,它们更是那些大词的具体化、物质化。
  象征、面子满足了,也带来了日常生活的荒凉。大家都见过那些荒凉如墓地的新小区,它们之所以空着,我以为不仅是由于人们囤房等着升值,也因为这些小区,没有寺院,没有庙会,没有,没有集市,没有卖花姑娘,没有小桥流水,没有补鞋匠,没有裁缝,没有小吃店,没有杂货铺……没有小,日子是过不成的。一个购物中心、一家咖啡馆、一个体育中心这种模式的小区,那是西方人的生活世界。他们还多着一个东西,教堂。每周六,全区的人在那里唱赞美诗,嘘寒问暖。
  城市改造,一个目标是把散布在城市身体上的各种日常生活细胞,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店、小商贩、小吃、小×分类集中起来,以超级市场的模式取代。在昆明,半年就拆除了六十多个传统小型,取缔了几乎全部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集市。行政者以为,菜市场、集市只是脏乱差的滋生地,到超级市场去买就行了,明码实价且干净卫生。他们不知道,从西方学来的超市与中国传统的菜市场、集市有着本质的不同。中国没有教堂,中国的教堂就在人间世中。不仅教育,建筑(画栋雕梁,赞美诗意的栖居)、街道(贫与富毗邻而居,讲究芳邻)、家具(暗示尊卑有序,修敬无阶)……无不寓教于日常生活。菜市场教的是什么?只是脏乱差吗?是有一点,但不影响全局。菜市场教仁者人也,是群的亲和力,是和而不同,是礼貌,是秤砣上日日要称的良心,是玩场,是放松,是三教九流人人平等,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何人只要童年跟着母亲去过一趟菜市场就知道。现在昆明许多地方,连找个补皮鞋的小摊都很困难。什么老鞋匠的故事,那更是天方夜谭了,难怪年轻一代不再写诗。
  曾经想象中的未来中国,今天至少在建筑格局上已经成为现实。这个现实建立在对过去的否定上。过去不仅是吃人的礼教、腐朽的政治文化小脚鸦片等等,也是小街小巷、小桥流水,藏在弄堂、胡同、四合院深处的一个个小家庭、小吃、小百货、小商小贩、小市民、小日子……与今天为象征甚至政绩建造城市不同,过去中国的城市是为过日子而建造的,注重的是人在其中的感受。庸常的人生世界,小才“好在”(昆明方言,很好居住、好玩),小才养生。
  建筑改变了,生活世界也随之改变。象征完成了,面子很大,但是,小不见了。地方、故乡的种种细节、秘方都拆掉了。“小桥流水人家”,那是传统中国的普遍世界。如果今天要仿写,恐怕只能是“高楼汽车大路,超市商品房购物中心”。后者是依照拿来的西方图纸建造的,拆除小桥流水人家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搬进后者是个什么滋味。如今我们是越来越深刻地体验着了。好在吗?令人困惑,语塞。不好在又能如何呢?
  深圳之类的大城市,一到春节就要大逃亡,人去楼空,争先恐后涌向残山剩水中的穷乡僻壤。比如云南丽江,不就是一群小日子过了几百年的旧房子吗?人们为什么年复一年地怀着这个旧?据说中国每年春节期间都有超过50亿人次在路上,伟大的还乡运动,这不是用“怀旧”二字来揶揄一下就完事的。是的,确实是高大了、雄伟了、宽阔了、灿烂了,但是,心不在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国之心依然在故乡流浪。
  丁当//摘自2010年2月23日《作家文摘》,
  小黑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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