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雏坚决地记住:他的双亲亡于他6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村里摆渡的小船翻了,皆是“旱鸭子”的父母再也没有爬上岸。 出事后几日,大狗的老子在河边村头说,当时,船翻了,阿雏的父亲一把死死抱住他
1 阿雏坚决地记住:他的双亲亡于他6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村里摆渡的小船翻了,皆是“旱鸭子”的父母再也没有爬上岸。
出事后几日,大狗的老子在河边村头说,当时,船翻了,阿雏的父亲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两人就一起沉到了河底。他就又掐又拧,可阿雏的父亲任掐任拧死不撒手。他兀生一个大的智慧,拔出口袋里的手电筒,往阿雏父亲手里一塞!他乘机一松手电筒,摆脱了阿雏父亲,钻出水面,一人爬上了岸。
说这话时,大狗老子的脸很活,很有光泽,显得自己的智慧比别人优越许多。而那些听的人都惊呼:险啊!很有些佩服大狗老子的聪明和狡猾。
夹杂在人群中的阿雏,一直无声无息地听着。
过了三年,老祖母不在了,阿雏就一人过,有时到外祖母家混几顿,有时就在村子里东一家西一家地吃。他固执地认为村里人都欠他的!他的吃相很凶,像条饿极的荒原狼崽。
阿雏养得极壮实,比同龄孩子足高一头。村里的孩子都怕他,尤其是小他两岁的大狗,大狗是阿雏的尾巴。
2阿雏从没饶过人。
阿雏守在路口:这是大狗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狗从阿雏邪恶的里看出,阿雏心里起了什么念头。他像只小鸡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往前蹭。小脸黄唧唧的,里含着乞怜。
“跟着我!”阿雏说。
穿过一块块田地,气氛越变越荒凉。暮色渐浓,天色暗淡下来。出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独地立着一株老树,天光阴晦,那老树变成黑色影子,竟像一只巨爪,荒丘上散落着老坟。
大狗寒战起来,抬头望望天空,想寻一颗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蓝。大狗面对着朦胧莫测似乎危机四伏的荒丘。
阿雏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没看见鬼火?我可看见了。蓝色的,有个绿莹莹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没看见?”
大狗把闭得绝对严实。
“这里有鬼,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老周五找鸭还碰到过,几个老鬼,都没面孔,光溜溜的一张板子脸。几个小鬼在坟上跳着玩……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大狗的声音跑调了,“阿雏哥,我们快回,回……回家吧。”
“怕什么,我坐着陪你呢。”
大狗壮着胆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赶紧闭上。
夜风在荒丘上吹着,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动。一只野鸡在黑暗深处忽地鸣叫起来。这单调的声音,给四周又添了几分荒寂。
“阿雏哥……”大狗觉得四下里空空的,扭头一看,阿雏早没影了,大狗顿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传播开去……
3 大狗病了,连发两天高烧。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雏把他揍出一裤兜子屎来。可他一见到阿雏那对喜爱盯人眼睛的眼睛,心里就空空地发虚。
大狗上学后,不再充当阿雏的尾巴,离他远远的,并且脸上少了以往那种畏畏缩缩的神气,甚至敢拿眼睛瞪他,这使阿雏大为恼火。
第二天大狗上学时,阿雏站到大狗面前,拦住去路,揪住大狗的衣领,甩了几个浑圆,把他掼倒在地。
大狗爬起来,眼睛里噙着泪,眼珠灼灼地瞪着阿雏。他把书包掷出三米,没等众孩子反应过来,他已把脑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样对着阿雏冲过去。阿雏一闪,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流着血,歪着脸,狠巴巴地看着阿雏的眼睛。
阿雏站定了不动。
大狗从地上挣扎起来,再次反扑。这孩子不管不顾了,揪住阿雏的衣服,乱抓乱咬乱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这所小学校的全体老师一起走向校长办公室,正式宣布罢教——除非立即开除阿雏!
校长走到廊下,皱着眉头,望着阿雏。良久,他说:“把阿雏的书包找出来……”
4 阿雏像一个幽灵,村里村外,成天游荡着,跟随他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不觉中,他已走到宽爷家院门口,往里一瞥,他又瞧到了墙上挂着的那面大铜锣。这几天,他老用眼睛瞟这面铜锣。这里的规矩:锣是不能单敲的,尤其不能急促地单敲。因为这是人们一起约定的火警信号。
一天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人,忽听村里的大铜锣“咣咣咣”不停顿地响起来了,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不知谁喊“救火呀”,全体村民都呐喊起来,拿着水桶、盆子、铁桶、瓦罐,浩浩荡荡地漫过来,气势磅礴而壮观。
阿雏早扔下铜锣,攀到村头那棵老银杏树的枝叶里藏着。他可以俯瞰一切。见人流滚滚,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他感到一次被开除后从未有过的满足。
一个老头用拐棍戳着地:“是谁敲的锣?”样子要吃人。
从草垛上跳下来大狗说:“我知道!”
5 上游发大水了,村里人很紧张,各户都做了往高地上撤的准备,河边上拴了许多船。
那些孩子们不想这些,照常玩。大狗趴在船边上,放芦叶小船玩。
阿雏早就盯住了他,趁他玩得入迷,悄悄解了缆绳,将船推向河心,又将竹篙在河边一点,纵身跃向空中,然后落在了船上。
大狗惶恐地:“放我上岸!”
“上岸?跳水吧。你跳下去,我一定会像你老子当年一样!”阿雏说这话时,阴冷阴冷的,全然不像个孩子。大狗不会水。
船离村子已经很远了。阿雏躺在船上说:“是你,我被学校开除了。是你,告诉了他们,锣是我敲的,我被他们抓去关了两天半。他们用脚踢我!踢我的裤裆!”
“你想干吗?”
“送你到一个芦苇滩上去。也饿你两天半,然后我再来接你!”
大狗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恐惧。
船又漂出去一段路,隐隐约约地听见远方有人喊:“大坝决口了!”
阿雏站起来,只见天边一线白浪朝这里涌来,不一会儿,河水就开始摇晃小船。大狗蹲到船舱里,双手紧紧抓住船的横梁哭起来。
阿雏轻蔑地发出一声“哼”。
船被涌浪又冲出几里路,被一块芦苇滩挡住。阿雏跳上岸,把缆绳拴在一把芦苇上:“大坝决口了,船顺浪回不去,今晚上陪你了,算你小子运气!”大狗不说话,只是躺在芦苇滩上不停地哭。
第二天天亮,他们发现小船在夜里被风浪冲走了。
阿雏望着汪汪水泊,愣住了。
6 一条船也没从这里经过,三天过去了,阿雏和大狗每天靠苦涩的芦根充饥,阿雏觉得心又慌又空,烦躁不安。
“村里的人会来找我俩的。”阿雏望着朦胧的远方。
“会来找我俩吗?会来吗?”大狗往阿雏身边靠了靠。
“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俩的!”
拂晓,阿雏把大狗摇醒了:“你听,你听!”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
“听见了吧,他们在叫我俩!”阿雏兴奋得攥紧双拳。
“大狗……”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是从好几个地方传来的:“大狗……”
空气里弥漫着“大狗”的声音,竟没有一声“阿雏”!
阿雏突然跌倒了。当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时,脸颊上满是泥土。
大狗站起来,欲要对呼唤声回答。阿雏猛然将大狗摔倒,眼睛里发出两束饥饿而凶恶的光芒。继而猛扑到大狗身上,对他劈头盖脑一顿猛揍。大狗闭着眼睛,不做丝毫反抗,任他打,泪珠一滴一滴从眼角往下滚。
阿雏眼里汪满泪水,扔下大狗,走到一边去,坐在一捆芦苇上。
秋很深了,芦苇一片惨淡的黄。灰灰的天空下,大雁一行,横于高空,发出寂寞的叫声。
阿雏望着无家可归的雁们,泪无声地流在腮旁。
大狗爬过来,久久地望着阿雏:“阿雏哥!”他虚弱地叫了一声,便晕倒了。
阿雏走了,走向芦滩深处。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他的衣服被芦苇撕豁,手、胳膊和脸被芦苇划破,留下一道道伤痕。他身后的路,是一个又一个血脚印——尖利的芦苇茬把他的双脚戳破了。
他双手捧着野鸭蛋,跪在大狗身边,把野鸭蛋磕破,让那琼浆一样的蛋清和太阳一般灿烂的蛋黄慢慢流入大狗的嘴里……
7 夜空很是清朗,一弯明月,银弓一样斜挂于天幕。两个孩子躺在芦苇上。
“你在想你的娘老子?”阿雏口气很冷,“他们都希望我死,对吗?”
大狗望着月亮。
“没说过?”
大狗点点头。
“你撒谎!”
夜十分安静。
天亮了,阿雏挪动着软得像棉絮似的双腿,拨开芦苇往西走,轻轻地,轻轻地……他从一棵大树后面慢慢地探出脑袋:一只野鸭正背对着他在草丛里下蛋。
他抓了一块割苇人留下的磨刀砖,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他的双腿一个劲地摇着,抓砖的手慢慢举起来。砖终于掷出去,由于力量不够,野鸭没有被砸死,负了重伤,扑棱着翅膀往前逃了。
阿雏站起来跑了几步,眼见着就要抓住它,却又跌倒了。他往前追,野鸭就往前扑,他跌倒了,那野鸭也没了力气,总是有那么一段似乎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阿雏爬到已经饿得不能动弹的大狗身边:“等我,我一定能抓住它!”他自信地笑了笑,回头望着野鸭,目光里充满杀气。
野鸭终于挣扎到水里,阿雏纵身一跃,也扑进水中……
村里的人们找到了大狗。他还有一丝气息。醒来后,他用眼睛四下里寻找着:“阿雏哥!阿雏哥呢?……”这个孩子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讲芦苇滩上的阿雏:“我冷,阿雏哥把他的裤衩和背心都脱给了我……”他没有一滴眼泪,目光呆呆,说到最后总是自言自语那一句话,“阿雏哥走了,阿雏哥是光着身子走的……”
世界一片沉默。
人们去寻阿雏。
“阿雏!”“阿雏……!”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呼唤声,在十几里的水面上,持续了大约15天。
李凯//摘自《阿雏》接力出版社,本刊有删改,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