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落日

  成长是最慷慨的蚌——吞纳的是苦涩,吐出的是珠玑。    李传芳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家首饰店了。这里卖的是少数民族风格的首饰,李传芳拿起一只刻了朴拙花纹的银手镯来看,隔着店里的落地玻璃,她看到对面

  成长是最慷慨的蚌——吞纳的是苦涩,吐出的是珠玑。
  
  李传芳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家首饰店了。这里卖的是少数民族风格的首饰,李传芳拿起一只刻了朴拙花纹的银手镯来看,隔着店里的落地玻璃,她看到对面一家意大利餐厅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个男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在街上伸了个懒腰。她放下手上的银手镯走出去,男人看到了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老师!”她轻轻地喊。男人带着腼腆的神色,说:“很久没见了。”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进来喝点东西吧。”男人说。
  李传芳跟着男人走进这家家庭式装潢、感觉很温暖的餐厅。男人在吧台调酒,然后把一杯Bellini放在李传芳面前,说:“试试看。”
  “谢谢你。你不是在广告公司上班的吗?”
  “两年前便辞职了,开了这家餐厅。你刚才是想买首饰吧?”
  李传芳摇了摇头,“我戴首饰不好看。”
  男人微窘。
  “老师——你,还是一个人吗?”
  男人微笑着,啜饮了一口Bellini。她凝望着他。三年没见了,他依然拥有着笃定的眼神,好像遗忘了光阴的流转。
  
  那时候,她在一所夜校念书。教数学的老师生病了,晚上会有新老师来代课。李传芳跟其他同学在课室等着,她没有太大期望,她的数学成绩一向很糟,也不被数学老师喜欢。
  然而,杜一维把这个定律改变了。他捧着课本走进来的时候,害得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他很年轻,笃定的眼神里有一种童稚的天真,让人很想亲一下。她双手托着头,被他深深地吸引着。
  学校靠近山边,那天的黄昏好像特别悠长,天际犹有一抹夕阳的余辉。
  “今天的落日很漂亮。”杜一维说。班上有同学叫嚷:“可惜落日很快就会消失了。”
  “我们可以制造自己的落日。”然后他问,“你们知道怎样制造出来吗?”班上的同学都在摇头。
  “你们回去想想,我明天公布答案。”杜一维神神秘秘地说。
  自己的落日?李传芳压根儿就没想过。夜里,她在一张画纸上画了一抹落日,然后笑了笑,不可能这么简单吧?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杜一维走到学生中间,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灯泡、一个电插座、一个杯子、一瓶水和一盒牛奶来。灯泡接上电源发亮了,杜一维把水倒进杯子里,在水里加进几滴牛奶。学生们围在他身后。这个时候,杜一维透过杯子看灯泡。从杯子看到的灯泡,竟然是橙红色的,像一轮落日染红了天边。他身边的学生起哄,抢着拿杯子来看落日。
  轮到李传芳了。看完那一轮奇妙的落日,她透过杯子,偷偷凝望着杜一维,想象她和这个会制造落日的男人之间的无限可能。
  因为有了他,从此之后,落日有了另一种意义。每天落日之后,才是一天的开始,她可以在课室里和他度过一段短暂而愉快的时光。为了把这段时光延长,李传芳会故意在下课之后留下来问功课。偌大的课室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身体靠得很近。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需要有一种属于自己的香味,一种能够唤起爱情的香味。
  她从来没涂过香水。那天,她在百货公司里买了一瓶Nina Ricci的L′Air du Temps。淡淡的玫瑰和栀子花香,配上磨砂玻璃瓶,瓶嘴是一双比翼同飞的鸽子,美得像艺术品。
  那个黄昏,香水洒落如雨,滴在她的身上。那股香味在空气和她的皮肤上流连,散发着一种悠长的气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长大了,有了属于女人的气味。
  课室里只有她和杜一维,她的身体跟他靠得很近。对于她身上的味道,他却似乎无动于衷。她故意拿起一本练习簿扇凉,香味随风飘送到他的鼻孔里,连她自己都有点微醺,他还是不解温柔地教她做练习。“你应该利用白天多做一些练习。”他把一叠练习放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
  “老师,那个落日是怎样做出来的?”
  “有些事情,说穿了便不好玩。”杜一维说。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她忽然问。
  他微笑不语。她的脸涨红了,没想到自己会问得那么直接。
  后来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她在学校外面看到杜一维的背影,她正想走上前叫他的时候,忽然听见当啷当啷的声音,一个长发的女孩子站在对街,正向杜一维挥手,当啷当啷是她手上那串银镯互相碰撞的声音。她身上挂着很多饰物,有项链、耳环,还有好几枚戒指。杜一维跑了过去,女孩子的手亲昵地穿过他的臂弯。
  李传芳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那个女人的笑声很响亮,身上的饰物又吵,她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她跟踪他们来到一家开在小巷里的首饰店。她站在对街,隔着落地玻璃,看到女人挑了一双耳环戴在耳垂上,朝杜一维微笑,好像是征求他的意见。杜一维用手轻轻地揉她的耳垂,很甜蜜的样子。
  她幽幽地离开了那条小巷。那个晚上,她抱着杜一维给她的数学练习,缩在被窝里饮泣。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呢?身上挂那么多首饰,俗气得很。她恨杜一维的品位。从此,她没有再留下来问功课,下课之后,她总是第一个离开课室。
  一天,在学校的走廊上,杜一维关切地问她:“你没什么吧?”她轻松地笑了笑,其实想哭。她想,他还是关心我的吧?
  一天晚上,杜一维迟到了很多。他进来课室的时候,神情憔悴,没精打采。放学之后,她跟在他后面,陪着他走过一个小公园,蟋蟀在鸣叫,她嗅到他身上颓唐的气息。
  “你女朋友今天没来等你放学吗?”她问,然后说,“早阵子我见过她在学校外面等你。”
  “她走了。”悲伤地震颤。
  “她会回来的几率是多少?你可是数学老师呢。”
  他哀哀地说:“如果有负几率的话,也许就是负几率吧。或者,等你长大了,你可以告诉我,女人到底想要些什么。”
  她不甘心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没你想的那么幼稚。”说完她踮高脚尖,嘴唇印在他两片嘴唇上。他惊诧地望着她。
  “老师,我喜欢你。”颤抖的嗓音。她闭上眼睛,嗅闻着长久渴望的气息。
  她以为她的爱会使他复元,可惜,她的存在只能让他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她约了他在街上见。她身上挂满了首饰:耳环、项链、手镯、戒指,还有脚链。她走到杜一维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她。她站在那里,娇羞地微笑着。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他生气地问,“谁叫你戴这么多首饰?!”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很难看!”他毫不留情地说。她羞愧得眼睛也红了。杜一维怒冲冲地走下一条长长的楼梯。她死命跟着他,身上的首饰互相碰撞,当啷当啷地响。
  “她都不爱你了,为什么你还不肯忘记她?”她哭了。
  他在楼梯下面站定,回过头来,难过地说:“爱人是很卑微的。”
  “这个我知道。”她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她站在楼梯上,望着他的背影没入灯火阑珊的路上。从此以后,她不再戴任何的饰物。
  
  今天来到这家首饰店,竟好像是时光的召唤。或许,她并不是想买首饰,只是想重寻昔日的自己。没想到的,是重遇了青涩岁月里曾经爱恋的人。
  她啜饮着Bellini,问杜一维:“她知道你在等她吗?”
  “有些事情,说清楚便没意思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像你今天这样,偶然在外面经过。”
  李传芳恍然明白了——他的餐厅开在她喜欢的首饰店对面。
  她想,现在问杜一维落日是怎样制造出来的,他会告诉她。然而,有些事情说穿了便没意思。那天的落日,不如当做是魔法吧。
  离开餐厅的时候,李传芳突然记起三年前的那天,她在首饰店里买了一大堆首饰,开心地模仿着别人,以为这样会换到爱情。
  三年来,许多事情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她今天在身上洒了Nina Ricci的L′Air du Temps。她决定一辈子只用一种香水,将之变成一种专属于自己的标签。
  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里,她一个人走在路上。隔了一些年月,从前的泪水都成了青涩岁月里珍贵的回忆,就像她身上永恒的气息和灯泡里幻化的落日。
  凌子//摘自《魔法蛋糕店》,晁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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