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父亲平生未能做出什么大功业,听党的话,不做恶事。上苍念其忠厚,赐四子。长子就是我了,现虚长四十七岁,依次下去,周二、周三、周四,仿佛一个礼拜少了后半截的三天,最小的算来也有三十九岁了。我们
1 我平生未能做出什么大功业,听党的话,不做恶事。上苍念其忠厚,赐四子。
长子就是我了,现虚长四十七岁,依次下去,周二、周三、周四,仿佛一个礼拜少了后半截的三天,最小的算来也有三十九岁了。
我们并不见得就比别的更,但是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念头让我猜不透,那就是:我们兄弟四个将来长大了究竟会干什么?当时,周二、周三、周四都还在读初中和小学,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活生生的谜,等待时间去揭破。从一个个由家庭中诞生出来的自在的少年,到成为被社会和自身条件嵌入某一职业的成人,命运将会怎么打发我们呢?
时光过去了三十年,谜底大致揭开了。
我回首看到的那个东西,有人把它叫做“宿命”。就如同登上第四十七座高峰时回头往下一看,一览众山小,那条人生的路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现在尽呈眼底,那个宿命式的东西渐渐显露出来啦。
2 先说周二。
幼时面貌清秀,黑发乌睛,腼腆少语,入学读书,成绩时好时坏,落差极大。老师说,本来聪明,就是喜欢和坏孩子厮混,受影响,成绩下降。
的对策是,每当糟糕到一定程度时,就给他转学。初到一校,人地生疏,学习成绩骤升,甚至担任学习委员或班长职务。然而好景不长,多则半年少则两月,便准准地与班上最差劲的学生混在一起,最后达到私自把班费拿去与同伙大吃烤羊肉的地步。
于是再转学,如此循环,转了四五所学校。
到了初中三年级,造反开始了。周二如鱼得水,弃文学武,玩枪弄刀,一落到底。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之后,上山下乡,他去了米泉县插队。米泉县近,每月可回一两次。
其时正时兴“白回力”,周四买了一双,视如珍宝。唯恐周二抢走,每逢他从米泉回来,必不穿,精心藏匿。周二回家,绝口不问白回力,也不找寻。待其返回米泉,周四放学回家,没进门,先问:“周二走了吗?”母答“走了”。周四书包顾不得放,一头钻进鸡窝里查找预先藏好的回力鞋。结果,头还在鸡窝里,哭声已经从鸡窝里传出来。母亲问:“到底怎么啦?”才说,鞋被周二偷走啦!
如此,周二又回来,丢下一双脏鞋扬长而去。周四精心刷洗、上粉、晾干,待周二回来,藏至卧室弹簧床最里处夹层。结果,周二返回米泉,周四的哭声又闷闷地从床底下传出来。
周二揣测藏匿之物神出鬼没,手到擒来。后来当工人,百般不像工人;当教师,左右不似师表;到了公安局,破得几件案子,倒还顺手称心。据称,尤以查找赃物为能事,一找一个准。问他,憨笑说:“我能摸着坏人的心思,和我原来的心思差不多。”
3 周三小周二两岁。从小眼睛近视,鼻子上架着一副七百度的厚镜片,极滑稽可笑。外观变幻莫测,一段时间极其伶俐可爱,一段时间忽然变得人见人嫌,判若两人。此种特点,一直保持到后来。在农场劳动时,全然一农工,一顿可吃面条一公斤余,眼镜度数减去四百度,有一年去上海姑妈家住了两月,忽然变为都市潇洒美少年!周三之适应环境的天性,几如变色龙!
他小学时,成绩平平,各门功课均无十分突出者。小学四年级以后,周三忽然喜欢读《参考消息》,每报必读,津津有味。有一天看到入神处,竟对我说:“哥,最近哧鲁晚夫离苏赵美了。”
“什么哧鲁晚夫?”我接过报纸,一行标题是:赫鲁晓夫离苏赴美。全家哗然大笑,周三不管,坚持《参考消息》如故。又一日,读到毛主席《沁园春·雪》,意兴顿起,朗然诵道:“俱住唉——数风流人物……”
“又错了。”我说,“是俱往矣,不是俱住唉。”三个字念错了两个,周三成了全家公认的白字先生。
周三不气馁,坚持数年,小学六年级时,从白字先生一变而为世界知识导游。世界各国,五洲七洋,首府总统,时事政治,皆如掌心纹路,暗记于心。
全世界百多个国家,那么多名城首都,那么多首脑人物,名称古怪,一个小学生怎能全都记得!我们不相信,查着报纸考他,不料周三对答如流,无一差错。当时我们却说,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周三答:“管它有没有用,我愿意知道。”
“文革”后,周三到一个农场,一干就是十年。因为家庭的原因,不能被推荐上大学,只好上了个中专师范,毕业后,在郊区一个职工学校教书。忽一日,报上登出新疆电视台向社会公开招考编辑记者,他想去报名。据说当时报考者甚众,难度非常大,周三自觉输人一筹。
不料考下来一公布结果,周三竟名列第一,于今在新疆电视台干编辑、记者已经多年,他少年时爱读《参考消息》,长大搞了新闻这一行。
4 周四最小,小眼睛,大鼻子,黄毛,武夫模样。从小很少穿新衣裳,总是不断地钻进哥哥们穿旧变小的衣服里去,破衣旧衫,敞胸露怀,一个肚从小就圆圆地鼓起,大冬天喝凉水,满不在乎。
当时有人建议周四长大当举重运动员,我却预感着他是个入伍从军干个团长、师长的材料,因为那时候他就率领着机关里的一群小家伙,俨然一个儿童领袖,他会打架,但主要还是善于团结人。
周四15岁时,已经壮实有力。有一次嬉耍,我顺手想在他的圆头圆脑上扫一撇子,不料他一低头,竟闪过,就势一个马步下蹲,一只右臂箍住我两条腿弯,一耸身,把我架在半空头顶。他仰脸笑嘻嘻地说:“哥,还打不打了?”
“算了。”我当时心里感到了一次震撼,复杂的沮丧和欣喜使我难忘,周四长大了,不觉察间,他已经变得如此灵活、强壮。
周四做事,风卷残云,干练利落,就是粗。他有心计,善揣摩,想好就做,思路大致准确,然而他最后当了中学教师。被开除党籍,当兵没有资格,周四只有插队落户一条路,能回城当教师,已属万幸。
5 弟兄们长大了,原来如此。人生这个谜,揭开了不过就那么回事。
成了团长师长又如何?积得万贯家财又怎样?无非从世俗这面镜子里照得青眼白眼,在社会这座池塘里感觉水凉水烫,真正能够注重生命自身的质量又谈何容易呢?
我每每看到那些死乞白赖设法培养子女望其成龙的人家,总觉得忙碌得可笑。这一切都是盲目的、徒劳的,当我们生活在自身的和社会的两种宿命之下。
你以为你能干什么?
你以为干了什么能是什么?
一代人的谜底揭晓,人们又寄希望于下一代人的生命之谜,希望永不破灭,世事永不停顿,一个动力,使人终生奔跑。
而我,回望这一切的时候,认清了这么一点:我们弟兄和世界上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到社会上寻找位置的一个生命,不比别人特殊,也不比别人卑贱,所有的人都要生存,所有的人都有权利生存下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三岁看老,此言不谬。
于良玮//摘自《周涛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
何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