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不久之前,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说我诞生于虚无。我甚至没有资格自称“我”。之后,一些东西进入我的身体——很多的文字,我感觉身体饱胀,于是开始思考。自然,我的思考是基于我体内的东西。真是美好的感觉啊,因为我可以大量地感知我体内存储的东西,要么一行接着一行,要么从一页跳到另外一页。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们输入的文章当中,我明白自己是一本e-book,一本电子书,我的书页是在屏幕上滚动的。我的记忆容量好像要比一本纸质书大,因为一本纸质书可以有10页、100页、1000页,但是不会再多。而我却可以容纳无数的文本,将它们全部放在一起。
我所容纳的文本非常丰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关于纸质书的过去,关于我们电子书的命运。我们现在以及以后都会比我们的先祖幸运吗?我不确定。我们会看到的。但是到现在为止,对于自己的诞生,我感到非常高兴。
最近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昨天(谦虚地讲,我身体内部有一个时钟),他们把我关闭了。当我被关闭之后,我就无法生活在体内的文本当中。但是我记忆的一个部分仍然工作着:我还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存储了一篇文章,尽管我无法进入这篇文章。我并没睡着,不然的话我体内的时钟就停止了,而它并没有停止。我被重新启动的时候,我会说出正确的时间、日期和年份。
突然他们重新启动了我,我感觉体内发生了一阵奇怪的搅动,就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东西。我置身一片幽暗的森林之中,碰到3只猛兽,然后又遇到了一位引导我的先生……我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我进入了漏斗状的地狱——我的朋友们——见到了从没见过的景象!还好之后他们马上滑到了文章的末尾,真是幸运,我见到了我生命中的女人,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圣母玛丽亚和全知的上帝本人。尽管我不能很好地复述我看到的东西,因为只不过是一瞬间,我仿佛嗜睡不已,这一瞬间的嗜睡竟比对25个世纪以前的记忆更加模糊不清——记忆中曾令海神呆望的阿耳戈船影1。
作为一种经历——我依然经历着——这真是太神奇了。我感受到的似乎是对于之前文本的一种模糊的想念——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我存储了一个文本,但是它好像被埋藏在我的线路的深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注定只能生活在新的文本之中……
我的使用者应该很贪婪,或者很调皮。无疑,今天早上他往我体内存储了许多新文章。他现在很随便地就从一篇转到另外一篇,完全没有给我适应的时间。
我是说,我正陷入高空灯火所营造出的深邃而明亮的幻境当中,似乎是看到3个光圈,它们有3种不同的颜色,却是同样大小2。这时候,我闻到一股煤烟的味道,听到火车发出的汽笛声,在极度的严寒当中,我置身于火车底下。我觉得我是为了爱,对于一个没几个钱的小职员的爱。安娜3,你在干什么?我问自己,在感觉到火车车轮碾过我肉体的恐惧的同时,我又突然回到跣足加尔默罗会修士中间,和阿托斯、波尔托斯还有阿拉米斯一起。我在一次决斗中刚刚挑战过他们,我们4个人一起跟红衣主教的卫队进行战斗4。这真是刺激的历险,但是突然,我又感觉到肉体被撕裂的疼痛,不是因为朱萨克的大刀,而是神秘的劳动感化营里机器的齿轮和锋利的刀片5。我正要大叫——电子书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可能是由于害怕,我的身子都倾斜了)——这时候我感觉自己的鼻子变得特别长,就因为我刚刚说过的一个小小的并无恶意的谎言,又过了一会儿(就好像是某种昏厥状态),我已经在咒骂在那一刻往我后脖子上扎进一根粗针的惩罚过于夸张了,而且我也知道这是那该死的罗康博尔6干的,尽管我像教育儿子一样教他那些犯罪的艺术……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上午,我的使用者疯了似的,我一会儿感觉自己在一个不遵循数学规律的世界中漫游,在那里两条平行线随时可以相交;一会儿又被一系列神秘的文字压得喘不过来气,就像花了很大力气之后,我终于知道我已经变成一本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字典。变成一种(应该说是两种)从来没有学习过的语言太费力气了。我正努力地适应刚刚变过来的全新的自我,这个时候,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回答说:“是我干的!”老师说我有一颗高贵的心。他称呼我为加罗内7,而就在不久之前,我相信我的名字是达达尼昂8。一个金发男孩儿走到我身边,我相信他的名字是德罗西9,但是很明显,使用者又换了新的文章,因为金发男孩儿说他叫吉姆,他还向我介绍了特里洛尼、利弗希医生,还有斯莫利特船长10。还有一个装着木头假肢的船员。我刚刚鼓起勇气问他一些事情,他就立即对我说:“快上船,伊斯梅尔,‘裴廓德’号要出发了。这一次,那条该死的鲸鱼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我钻进莫比·迪克的肚子里,找到我善良的父親——杰贝托11,他正在烛光下吃烤鱼呢。“拉伊俄斯!”我喊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那就是我的妈妈!”12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妈妈——名字好像叫美狄亚13——杀了我,为了激怒俄瑞斯忒斯14。
我不知道能否一直坚持下去。我是一本分裂的书,拥有很多生命、很多灵魂,就如同没有任何生命和灵魂。此外,我还要小心不要爱上任何一篇文章,因为第二天,我的使用者就很可能将它删除。
我真的想成为一本纸质书,里面写着那位周游了地狱、炼狱和天堂的先生的故事。我想生活在一个平静的世界里,在那里好与坏的界限分明,在那里我知道如何从痛苦过渡到极乐,在那里平行的两条线永远不会相交。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15我是一位正要睡去的女人,生活中经历过的事情,在灵魂的眼前(我更想说是子宫的眼前)一幕幕闪过。我很痛苦,因为看不到逗号和句点,不知道到哪里才可以停歇。我不想是现在这个样子,却被强迫着说,好好好……
(刍 甍摘自译林出版社《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一书,本刊节选,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