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上有个叫卡罗莉娜·屈克尔曼的女孩。她有一双黑黑的眼睛,两道黑黑的眉毛,一头深褐色的秀发,前额右上方戴了一枚发夹,后颈上和耳垂与脖子之间的皮肤上竖着一层细细的茸毛。阳光会给茸毛抹上一层光泽,而微风则会时而让它们悄悄地颤动。她笑起来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动听的沙哑嗓音,而且脖子伸得老长,头往后仰,脸上乐开了花,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我本来可以经常看这张脸,而且只要有可能我就会盯着她看,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休息的时候;不过我只敢偷偷地瞧,以防被别人察觉,也不能让卡罗莉娜发现,因为我是个挺害羞的孩子。
可在梦里我就不那么害羞了。我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森林,和她一块儿爬上大树,跟她肩并肩地坐在树枝上,面对面地说着话,我给她讲故事。她常被我逗得直乐,笑得头仰眼眯,这时候我就跟她耳鬓厮磨,对着她长了茸毛的地方哈气。这种梦我一星期要做好几回,都是些好梦,对此我无可抱怨。可令人遗憾的地方也恰恰在于它们不过是梦而已,和所有的梦一样,它们无法真正满足人的情感。我曾计划使出浑身解数,以求能有一次,甚至仅仅就那么一次机会,真的和卡罗莉娜待在一起,朝她的脖颈或其他什么部位哈气……可遗憾的是实现这一愿望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卡罗莉娜和班里大多数孩子一样都住在上湖地区,而我却是唯一住在下湖地区的学生。我们俩放学回家的路才出校门就分开了,两条道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山、穿越草地、经过森林,在它们尚未消失在森林之中就已经拉开了很远的距离,以致我都没法再从那帮同学中认出卡罗莉娜的身影,只是偶尔还能听见她那传过来的笑声。
然而有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奇迹出现了。课间休息时,卡罗莉娜朝我跑来,她在我面前停下,靠得很近地对我说:“喂,你总是一个人回家吗?”
我回答:“是呀。”
“那好吧,星期一那天我跟你一块儿走……”
接下来她还做了一番解释,说她妈妈有一位朋友住在下湖地区,她妈妈要到这位朋友的家去接她,然后她要和她妈妈,或者和她妈妈的朋友,或者和她妈妈加上她妈妈的朋友一起……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卡罗莉娜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我想我当场就忘了,在她说的时候我就忘了,因为我完全被“星期一那天我跟你一块儿走!”这句话弄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了,以至于除了这句美妙的“星期一那天我跟你一块儿走!”之外,根本听不见或者说不想听见别的什么话。
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甚至整个周末,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句话。她的声音是那样地动听——瞧我,真是不会说话!应该说比我迄今为止从格林兄弟那儿读到的所有故事都要动听,就连《青蛙王子》里小公主那可以从她的小金盘里吃东西,还可以在她的小床上睡觉的许诺都为之逊色;而我掐着手指头算日子,比那嘴里念“今天我烤饼,明天我煎肉,后天我就把王后的孩子接走”的小矮人还急不可耐;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交好运的汉斯、快活大哥和金山国王三位一体了……
“星期一那天我跟你一块儿走!”——我开始忙活起来。星期六和星期日我一直在林子里转悠,想找一条合适的路线,因为一开始我就拿定主意要和卡罗莉娜另辟蹊径,好让她认识一下我最秘密的通道,欣赏到我隐藏得最好的景色。通往上湖的路将会因为我——应该说是我们——在携手并肩共赴下湖的途中所看见的美丽景物,而在卡罗莉娜的记忆里黯然失色。
权衡了好久,我才选定了这样一条路线:一过林子就离开大路向右拐,穿过一条狭路到达一片枞树育林区,再从那儿越过苔藓地带进入阔叶林,然后顺着陡峭的山脉来到湖边。这条路线连着不少于六个我要领卡罗莉娜参观并为其作专业讲解、评论的景观胜地。具体有这样六大处吧。
1.一个发电厂的变电室,位置差不多在大路边上,里面常传出一种嗡嗡声,入口处的門上挂着一块黄色的牌子,上面有一个红色的闪电图案和一条警示语:“小心高压!危险!”
2.一片由七株覆盆子组成的果实累累的灌木丛。
3.一个喂养狍子的饲料槽,眼下里面还没有干草,却放着一块供动物舔食的盐石。
4.一棵据说是一个老纳粹分子上吊自杀的树。
5.一个高约一米、直径达一点五米的蚂蚁窝。
6.最后,作为此行的终点,同时也是高潮——一株神奇的老山毛榉,我打算和卡罗莉娜一块儿爬上去,好站在十米高的一根结实的枝杈上,放眼湖光山色,向她弯下身子,朝她脖子上哈气。
我从橱柜里偷了些饼干,从冰箱里拿了一杯酸奶,又从地下储藏室里取了两个苹果和一瓶黑莓汁。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我用一个鞋盒装起来,并在星期天下午藏到那棵山毛榉的树杈上,这样我们就有了干粮。晚上躺在床上,我想好了两个让卡罗莉娜开心、逗她发笑的故事,一个在路上讲,另一个等我们上了树再讲。我还开了一次灯,从床头柜的抽屉中找出一把螺丝刀,把它插进我的双肩背包里,以便在分手时作为我最宝贵的财产之一送给她留念。回到床上后,我温习了一遍那两个故事,脑子里把预定好的程序又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并且反复琢磨了从景点1到景点6的路线,以及我赠送螺丝刀的地点和时间,同时再次回忆了一下现在已经在森林中的树杈上期待着我们到来的鞋盒里的东西——从来没有哪次幽会让我做过如此精心的准备!最后,我终于迷迷糊糊地打上了盹儿,耳边还一直回响着那充满柔情蜜意的话语:“星期一那天我跟你一块儿走……星期一那天我跟你一块儿走……”
星期一是个大晴天,阳光和煦,碧空如洗。林子里黑鹂鸟呖呖地欢唱,啄木鸟笃笃地啄着木头,使得周围回音四起。在上学的路上我才想起来,自己在做准备时完全没有考虑到,要是天气不好的话我和卡罗莉娜该怎么办。这条从1号景点通往6号景点的路如果遇着下雨天气或狂风天气非变得一塌糊涂不可:那覆盆子灌木会成一堆乱树丛,蚁巢将不堪入目,沼泽地泥泞无比,山毛榉滑得难以攀登,还有那被风吹落到地上、受潮泡软了的鞋盒。我十分兴奋地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幻想之中,这种遐想使人体验到当担忧已成为多余时所特有的甜蜜滋味,给人一种近乎大获全胜的幸福感:我一丁点儿都没考虑老天爷,倒是老天爷亲自来关心我了!我不仅今天可以和卡罗莉娜·屈克尔曼在一起,而且我还得到了今年最美的一天这样的额外恩赐!我真是个幸运儿!连亲爱的上帝都垂青我!不过我想:现在切不可得意忘形,以免乐极生悲,就跟许多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让已经十拿九稳的好事毁于一旦!
我加快了脚步,心想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迟到。在课堂上我的表现从来没像这样规矩过,以至于老师都抓不到半点把我留下来的把柄。我老实温顺、聚精会神、乖巧听话、积极上进,像个百里挑一的好学生。不过我连一眼也没有朝卡罗莉娜那边瞟,一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我给自己下了禁令,就好像迷信似的,觉得太早去看卡罗莉娜,末了反倒会失去她……放学时我才知道,所有的女生还得再留一个钟头,是因为什么事,我现在已记不清楚了,也许是要上手工课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们男孩子都放学了。我对这一意外事件并没感到悲伤,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这是一次自己必须经受,而且也一定能够通过的附加考验。何况这一插曲还赋予我期盼已久的与卡罗莉娜单独相处的非凡的神圣感:我们将要相互渴想整整一个小时!
我在上湖和下湖的分岔路口等着,那儿离校门不到二十米远。分岔口处有一块石头突出地面,这是一种冰川漂砾,即一块巨型碎岩的光滑表面。石头的中间有一个印痕分明的马蹄形小坑,相传老早以前,附近的农民修教堂时惹恼了魔鬼,他愤怒之下一跺脚,踩出了这么个窝窝。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用手指往外弹那魔鬼脚印里淤积的雨水来消磨时间。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背上,天空依然是蔚蓝如洗。我坐下等着、弹着,心里悠闲自得,浑身上下无比惬意。
过了一会儿,女生终于出来了,呼啦一大群从我的身边涌过,走在最后面的就是她。我站起身,她朝我跑过来,一头褐发随风飘荡,头发上的那枚发夹上下跳动,身上那条柠檬黄的连衣裙格外醒目。我向她伸出手,她在我的面前停下,离我那么近,就跟上次课间休息时一样。我真想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最好是立刻拥抱她,给她脸的正中央来个响吻!卡罗莉娜问道:“喂!你等我来着?”
“对啊!”我回答。
“哎,跟你说,我今天不跟你一块儿走了。我妈的朋友病了,所以妈妈不去她那儿了。我妈说……”
接下来的一长串杂乱无章的解释我根本就没再细听,更不用说记住了。因为当时我只觉得脑子里莫名其妙地一片空白,两条腿一阵发软,至今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就是,卡罗莉娜说完之后,猛地一转身就带着她那片柠檬黄朝上湖方向跑去了。她跑得飞快,以便还能赶上那帮女孩子。
我下了山,往家走去。我的脚步肯定很慢,因为走到林子边后,我有点机械地眺望远处通往上湖的大路时,路上已经连个人影都没有了。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回头瞟了一眼学校所在的那座山的轮廓——自己刚才就是从那上面下来的。太阳懒洋洋地照在草地上,没有一丝风,四周的景物仿佛凝固了一般。
(GJQ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夏先生的故事》一书,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