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子李

刷子李

  码头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艺人靠的是手,手上必得有绝活。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待着。这一套可不是谁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码头上的一种活法。各行各业,皆有几个本领齐天的活神仙,刻砖刘、泥人张、风筝魏、机器王、刷子李等。天津人好把这种人的姓,和他们拿手的行当连在一起称呼。叫久了,名字反倒没人知道。只有这一个绰号,在码头上响当当和当当响。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一行,别的不干。他要是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什么都甭放,单坐着,就赛升天一般美。最让人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没有一个白点。别不信!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倘若没这个本事,他不早饿成干儿了?
  但这是传说,人信也不会全信。行外的没见过,不信;行内的生气,也愣说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了個徒弟叫曹小三。当徒弟的开头都是端茶、点烟,跟在屁股后边提东西。曹小三当然早就听说过师父那手绝活,一直半信半疑,这回非要亲眼瞧瞧。
  那天,曹小三头一次跟师父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镇南道给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浆。到了那儿,刷子李跟管事的人一谈,曹小三才知道师父派头十足。照师父的规矩,一天只刷一间屋子。这洋楼大小九间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随身带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开,果然一身黑衣黑裤,一双黑布鞋。穿上这身黑,就好像跟地上一桶白浆较上了劲。
  一间屋子,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屋顶后刷墙。顶子尤其难刷,蘸了稀溜溜粉浆的板刷往上一举,谁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举刷子,就好似没有蘸浆。但刷子划过屋顶,立时匀匀实实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说这蘸浆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似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在墙面“啪”的清脆一响,极是好听。“啪啪”声里,一道道浆,衔接得天衣无缝,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开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曹小三最关心的还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没有白点。
  刷子李干活还有个规矩,每刷完一面墙,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会儿,抽袋烟,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墙。此刻,曹小三借着给师父倒水点烟的机会,拿目光仔细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墙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连一个芝麻大小的粉点也没发现。他真觉得这身黑色的衣服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可是,当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墙,坐下来,曹小三给他点烟时,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有一个白点,黄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师父露馅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下。但他怕师父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防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小三,你瞧见我裤子上的白点了吧。你以为师父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点又出现了。奇了!曹小三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洞!刚才抽烟时不小心烧的。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模样,笑道:“你以为别人的名气全是虚的?那是你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曹小三做学徒头一天,见到、听到、学到的,恐怕别人一辈子也未能明白呢。
  (林冬冬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俗世奇人》一书,黎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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