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家贫,28岁时家里仍很穷,还有一个生病的哥哥长年住在医院里。我觉得我可以38岁时再结婚,却不能不在28岁时以自己的方式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对老父亲、老母亲我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总认为28岁了才开始报答他们(也不过就是每月寄给他们20元钱)已实在是太晚了,方式也太简单了……
我在期待中由28岁到32岁,但奇迹并没有发生,“缘”也并没到来。我依然行为检束,单身汉生活中没半点儿浪漫色彩。
4年中我难却师长们和阿姨们的好意,见过两三个姑娘,她们的家境都不错,有的甚至很好。但我那时忽然生出调回哈尔滨市,能在老父母身旁尽孝的念头,结果当然是没“进行”恋,也没“进行”爱……
调动的念头终于打消,我为自己“相中”了一个姑娘,缺乏“自由恋爱”的实践经验,开始和结束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人家考验我,而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我还需要考验(又不是入党)。误会在半小时内打了一个结,后来我知道是误会,却已由痛苦而渐渐索然。
于是我现在的妻子在某一天走入了我的生活,她单纯得有点儿发傻,26岁了却决然不谙世故。说她是大姑娘未免“抬举”她,充其量只能说她是一个大女孩儿,也许与她在农村长到十四五岁不无关系……她是我们文学部当年的一位党支部副书记“推荐”给我的。那时我正在写一部儿童电影剧本,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待我写完了剧本再考虑。
一个月后,我把这件事都淡忘了。可是“党”没有忘记,依然关心着我呢。
某天“党”郑重地对我说:“晓声啊,你剧本写完了,也决定发表了,那件事儿,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吧?”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真傻,“恋爱”不一定非要结婚嘛!既然我的单身汉生活里需要一些柔情和温馨,何必非要拒绝“恋爱”的机会呢!
于是我的单身汉宿舍里,隔三岔五地便有一个剪短发的大眼睛女孩儿“轰轰烈烈”而至,“轰轰烈烈”而辞。我的意思是,当年她生气勃勃,走起路来快得我跟不上。我的单身宿舍在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都在走廊里做饭。她来来往往于晚上——下班回家绕个弯儿路过。一听那上楼的很响的脚步声,我在宿舍里就知道是她来了。没多久,左邻右舍也熟悉了她的脚步声,往往就向我通报:“哎,你的那位来啦!”
我想,“你的那位”不就是人们所谓之“对象”的另一种说法吗?我还不打算承认这个事实呢!于是我向人们解释,那是我“表妹”,亲戚。人们觉得不像是“表妹”,不信。我又说是我一位兵团战友的妹妹,只不过到我这儿来玩的。人们说凡是“搞对象”的,最初都强调对方不过是来自己这儿玩玩的……
而她自己却俨然以我的“对象”自居了。邻居跟她聊天儿,说以后木材要涨价了,家具该贵了。她听了真往心里去,当着邻居的面对我说:“那咱们凑钱先买一个大衣柜吧!”
搞得我这位“表哥”没法儿再装。于是,似乎从第一面之后,她已是我的“对象”了。非但已是我的“对象”了,简直就是我的未婚妻了。有次她又来,我去食堂打饭的工夫,回到宿舍发现,我压在桌子玻璃下的几位女知青战友、大学女同学的照片,竟一张都不见了。我问她那些照片呢?她说替我“处理”了,说下次她会替我带几张她自己的照片来,而纸篓里多了些“处理”的碎片……她吃着我买回的饺子,坦然又天真。显然,她没有丝毫恶意,仿佛只不过认为,一个未来家庭的女主人,已到了该在玻璃下预告她的理所当然的地位的时候了。我想,我得跟她好好地谈一谈了。于是我向她讲我小时候是一个怎样的穷孩子,如今仍是一个怎样的穷光蛋,以及身体多么不好,有胃病、肝病、早期心脏病等等。并且,我的家庭包袱实在是重啊!而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将就着可以做丈夫的,那意味着在犯一种多么糟糕、多么严重的错误啊!一个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绝对将就不得、凑合不得、马虎不得的。但是嘛,如果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我还是很有情义的。
我曾以这种颇虚伪也颇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吓退过几个我认为与我没“缘”的姑娘。
然而事与愿违,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哭了。仿佛一个善良的姑娘被一个穷牧羊人的故事感动了——就像童话里常常描写的那样……
10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陪我的新娘拎着大包小包乘公共汽车光临我们的家,那年在下32岁,没请她下过一次馆子。
她在我11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生下了我们的儿子。3年后,我们的居住条件有所改善,转移到了同一幢筒子楼的一间13平方米的居室里……
(若子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生存启示录》一书,李小光图)
(作者:梁晓声 来源:《读者》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