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姥去世的消息,我有点惆怅,这个最会过日子的人,抛下她的日子,离开了。
说她会过日子,不是指通常的精打细算,而是一种技术与艺术的混合,一种螺蛳壳里做道场般的精益求精。说得再世俗一点吧,她能用五百块钱,过出五千块钱的生活。这对总是恰恰相反的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少年时候,几乎每一个寒暑假,我都要到林姥家住几天。她是个淡淡的人,但对我还好,主要体现在,我在那里的日子,她总是带我一道去买菜。
她一路牵着我的手,遇见熟人,就跟人介绍:“这是老大家的丫头。”对方也亲切地寒暄几句,尽量做出寻常姿态以掩饰那种不合时宜的心知肚明。
我觉得她挺喜欢把我介绍给别人的,我能感到她淡淡的口气里有着淡淡的得意。
当时的S县只有一条大街,铺着青石条,露水把它们濡湿,穿着塑料凉鞋走在上面,需要当心一点。路边衙门高高的围墙下,有老汉愁眉苦脸地蹲在那里,篮子里是稀稀落落的几小捆蔬菜,这场景像一个预告——真正的菜市场就在前方。
那是一条纵深的小巷,两溜菜摊一摆更显得拥挤。天光尚早,还没有多少人来买菜,菜贩子们忙着安营扎寨,如同即将沸腾的水,翻腾得很细碎。
林姥从第一家开始打招呼,她能喊出每一个菜贩子的姓,再根据对方年龄性别加上合适的后缀。对方大都满面笑容,跟她推荐自家最为新鲜的菜品。有入她眼的,她便拣起,称好,付钱,却并不拿走,而是两手空空地走到下一家。
肉摊在菜市最里面。肉贩子就像电影里那样满脸横肉,尽管他的摊子前早就围了一大堆人,但他仍然能够老远就冲着林姥喊一声“俺姨”,将一块粉嫩的猪肉,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递出来。林姥按他的报价把钱递过去,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归途中,她将刚才买的菜一一放入篮子里,呼应了起初布下的草蛇灰线。我这才明白她刚才为何空手而行,这样做不但更省力,还透出一种松弛的默契、一种排他性的善意、一种天长日久经营出的信任与相知,买菜这件家常事里,瞬时透出人世间的绵绵情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又是怎么做到的,却不得不承认,即使在买菜这种小事上,她都比普通妇女显得技高一筹。
除了会买,她还会做。我嗜辣,她就把青椒的内瓤掏出来,填进鲜嫩的地锅豆腐,上锅蒸。雾气丝丝缕缕地溢出,青椒和豆腐不同的鲜香混合到一起,形成新鲜的嗅觉体验。待青椒出盘,稍稍冷却一会儿,一大口咬下去,鲜香辣之外,植物的韧与豆制品的柔,在舌尖形成不同的质感区间,是非常丰富的口舌享受。
她记得每一个人爱吃什么,即使饭桌上没几个菜,也会让你有丰盛之感。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敬仰,厨师也能做出美味佳肴,烹饪不过是她的诸多过日子技能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她在收纳整理方面的杰出技能。
她的家总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不算太大的空间,却有宽敞乃至空旷之感。我想应该是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家的桌子、柜子、箱子上,都不怎么放东西,零碎物件都被收纳到合适的地方;二是,他们家不像大多数人家,会堆积许多弃之不舍的闲置物品。
他们家的东西,一件就是一件,一用就是很多年。比如那两只人造革的单人沙发,我二十多年前就见它们在那里,普普通通;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们仍驻守原处,年年相见,并不见老,倒比别人家那些急吼吼的新家伙,多了一分安详。还有床头那台电视机,十二英寸黑白的,据说比我也年轻不了多少,但由于保养得当,并不显得颓败,就算是在使用时,黑白分明的屏幕,也似有一种故意做旧般的艺术感。
而那张已经开缝的八仙桌上盖了一层玻璃板,每次我去,都见上面摆了应季水果,春天是枇杷,夏天是葡萄,秋天是石榴和柿子,冬天里中原小城没啥水果了,就摆上一盘洗得干干净净带着缨子的脆萝卜。上青下白红缨子的萝卜,影影绰绰地映在擦出了通透感的玻璃桌面上,真像一幅极富透视感的水彩画。
还有点心,在一个外漆斑驳但很干净的饼干桶里,她拿给我时说,她去那点心作坊看过了,确定他们家很卫生才买的。她的这种洁癖也给我姥爷带来了小小的困扰,在她的照顾下,姥爷都没法在外面吃饭了,路过饭店厨房时总是皱着眉头。有次坐长途车,中途休息的小店脏得实在没法下脚,他只好买了两个水煮蛋,在路边蹲着剥开吃了。
但姥爷还是受益更多,比如说,姥爷喜欢吃鱼,林姥和他结婚之后,就在家里备了两口水缸,其中一口永远养着几条随时待命(等待送命)的活鱼;姥爷“好”朋友,经常呼朋唤友,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林姥也能整出几个下酒菜,任他们喝得东倒西歪也无怨言。
在亲戚朋友面前,林姥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给足了姥爷面子,不像他的前任——也就是我姥姥那样,动辄河东狮吼。据说姥爷他妈曾看不惯,对姥姥说:“男人就像秤砣,虽小也压千斤呢,你得给他留点面子。”当晚,姥姥不高兴,将姥爷踹下床,姥爷他妈听到“咣当”一声,问:“咋了?”姥姥高声答:“秤砣掉地上了。”
我这样自暴长辈家丑是不是不太好?其实我那脾气暴躁的姥姥刀子嘴、豆腐心,一肚子热心肠。新中国成立前,她经驻村工作队的动员,“参加”了工作,同时,在她的力劝下,姥爷加入了民兵团。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作为当地的“革命元老”,步步高升,没几年,一个成为县里的妇女干部,一个当上了公社书记,又生了一女二子,在众人眼中,活得不能再成功了。
也许就是这春风得意,使得姥姥口无遮拦。她很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养猪场养猪。组织上力劝刚刚调入公安局的姥爷离婚,并且很负责任地为他安排了新的婚姻。
几年后,姥姥得以平反,工作还是她的,但男人已经不是她的了。重新恢复神勇的她,不肯善罢甘休,二话不说把县委的牌子砸了,要求“把我的破男人还给我”,申诉未果又跑到北京上访。
县领导找来姥爷和林姥谈话。在姥爷开口之前,林姥先淡定地退后一步,说:“这事儿我听老姜的,他的一切决定,我都接受。”
如果你是男人,你会选谁?林姥以退为进赢得了胜利,但她并没有因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妈说,一开始,林姥对她也很好,但姥姥经常上门去闹,林姥便渐渐冷了心。我妈再去,她就拉下脸,进了卧室,把门一关。许多年后,我妈完全能够理解林姥作为继母的不易,但我大舅不理解。那年除夕,下放归来的他去看父亲,姥爷极其冷漠,大舅愤然摔门而去,想要跳河,被邻居劝下。多年来,他和姥爷一直不来往,他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跟这位继母的存在有很大关系。二舅倒是跟家里还走动着,但是,有一次,他仿佛不经意间说起,小时候,姥姥被送去改造,姥爷有了新的家庭,他跟着他奶奶过,受尽族人欺凌,他只敢夜里偷偷地哭,泪水顺着脸颊流入耳朵里,引起发炎,到现在听声音都不太清楚……而姥爷说起那些年,就是觉得烦,他说被闹得受不了时,他曾想丢下这一大家子,报名去新疆支边。那时穷啊,他说,那么多张嘴围着他。因为姥姥经常去他们单位闹腾,他的升迁之路结束得很早。好在那一切终于过去了,他现在每天吃过饭,打上半天麻将,他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在林姥苦心经营的美丽时日之外,生活原是这样千疮百孔,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这些,是否也曾黯然神伤?我唯一知道的是,即使那样忙碌操劳,她依旧是寂寞的,寂寞到有时会跟我这样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晚辈,聊聊她年轻的时候。
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到她的父辈,家中还有良田近百顷。因为做人低调,受到的冲击有限,当县卫生局到学校招几个女孩子,送到卫校培训以填充县医院力量时,她也顺利地被推荐。
她珍惜这个机会,卫校离她家远,每天她都早早出门,天还没亮,她就拎着一盏马灯出门,经过街巷的拐角时总是战战兢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想看又不敢回头看。
跟我说起这些时,她的脸上重现了彼时彼地的紧张,以及在这紧张之上绽开的期望。她期望通过这一步一步走过的暗路,到达鲜花盛开的明天,她期望未来的日子能够皎洁如明月。那时,她应该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够赢过命运吧?也许,每一个女孩都曾像她那样,在人生展开之前,既紧张又饱含希望地握紧双拳。
张爱玲引用过一句话:“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说是觉得无限感伤,看前一句,何其郑重,水荡漾在铜盆里,又细细剔净指甲,雪白的线,从银针里穿过,一针一线间,都是对生活的情意。而下句却是这样粗暴,泥里水里踩过,还有谁会在乎那每一个曾被斟酌过的针脚。用这句话形容林姥的一生,很合适。只是,命运对于林姥是这样,对谁又不是这样?不过因为她一生的努力与坚持,那种反差来得更为鲜明。
但换个思路想,她也打败了她的命运,不管她的人生怎样喧嚣或寂寞,她都将它变成一个个庄重而有美感的时日。天大地大,说到底都没有过日子大。她那些精益求精的小日子,是她小小的后庭,用一个个楚楚动人的晨夕,帮她滤去前院的喧嚣。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与命运的对峙中,她也不算处于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