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毕的故事

  小毕跟我小学同班,又是邻居。

  毕家五口人,毕妈妈年轻时在桃园一家加工厂做事,跟工厂领班恋爱,有了身孕,那领班却是已有家室的人,不能娶她。毕妈妈割腕自杀过,被救回来了,生下小毕。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夫脚农夫手。过了中年想要讨老婆为伴,他有一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后,介绍了小他二十岁的毕妈妈认识。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皙清瘦可怜见的,毕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妈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时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弟弟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那么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她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进走出安静地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会有礼地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鸡的毛做毽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地道歉,未语脸先红。而毕伯伯不,红通通的大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在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咯咯地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闹腾,面容沉静。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有时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太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花红。如今回想,毕妈妈的桃花红其实竟像是日落之前忽然烧映的晚霞。

  毕妈妈每天中午来给小毕送饭,夏天还连着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送雨衣,天气变凉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是男生,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奇怪,小毕那样不驯,唯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

  上了初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到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

  小毕初三时偷了家里的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准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和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的大嗓门,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狠手打他。小毕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啪啪两声耳光,是毕妈妈甩的,屋子里沉寂下来。吱呀一声,毕伯伯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哗哗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毕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圄仔,谁给你教的,你不是我生的!死圄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遂又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嘤嗡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第二天,毕妈妈开煤气自杀了。

  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更黑,孝帽太大,一叩头便落下来遮了整个脸。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理由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的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希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嘎,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涯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的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只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绶带,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响起来时,拍得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搬离了村子,用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了间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附近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称呼我们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在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薇凋零,醉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玉碎。果真那是毕妈妈唯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在中学同学会上,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小毕,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的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做现成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

(作者:朱天文 来源:《爱人》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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