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愿意被改变的人

  马萨诸塞州的雪季刚过,一片春花烂漫的景象。小镇上的人们面露喜色,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被雪水泡得肿胀的大地变得柔软肥沃,阳光终于代替寒风,亲热地在街上投下不停移动的影子。几天前刚回到深圳,一股热浪把我唤回故乡。
  我和我父亲的朋友一起去喝早茶,一坐下就得回答他朋友的各种问题。首先几岁,然后读什么专业,听到读历史的,又说:“读历史以后出来能干吗?”我笑笑,不予解释。对方乘胜追击:“现在很多大学生毕业了都没事做啊,你读历史完蛋了。”父亲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一脸期许地看着我。从小以伶牙俐齿著称的我,这一刻却什么都不想说,因为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听到太多太多。碍于父亲的面子,我只能说:“我学的不只是历史,是人文也是基本素养,相对其他事情来说,我觉得这很根本,我本身也非常需要。”父亲如释重负,对方立刻转移话题。
  可能是我在国内的圈子太局限,我接触的人并不多,而能接触到的这一部分人所表达的观念又十分统一——物质主义已经完全占主导位置。我听不到任何让人觉得舒服或善意的话语,也很少看到真诚或耐心的微笑。周围的人群似乎都在讨论如何赚钱。
  我理解经济独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我很难想象金钱能够作为一个主题,横跨所有领域,且占主导位置。我听过很多的士司机的抱怨,也看到过很多服务生不耐烦地翻白眼,好像很多人都不热爱自己现在的生活和工作,很多人都在挣扎着想走出现在的状态。相信这背后必定有爱的驱使,为了父母,为了妻子丈夫,为了孩子。但难道不是“爱让一切劳作变得甜蜜吗?”还是我太不世故,不理解当中的辛劳和苦楚,才会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找到快乐?
  我在学校打工期间认识一位叫拉斐尔的哥伦比亚人,他说英语的时候带有浓重的口音,但他在我们学校工作了40年,日复一日地做着八种不同口味的手制披萨。有时食堂的饭实在太难吃,我会冒着增肥的危险拿一块吃。他做的披萨很好吃,很薄的底、厚厚的芝士和新鲜的蔬菜,而且不油。我开始觉得他很辛苦,但他总是微笑,如果看到他熟悉的学生或职员,就会走出工作区域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佩服他,总会给他做杯橘子茶,顺带给洗碗的时候关照我的彼得大叔也做一杯,后来这慢慢成了习惯。
  有一次,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们聊了很久,他指指披萨的架子,说:“你肯定觉得这很枯燥吧?”我说:“是的。”他说:“我做披萨的时候不只是在做披萨,我的脑袋在思考。”我笑,表示完全理解。他说:“我在这里做了40年的披萨,你是第一个愿意给我倒茶的人,风雨不改。其实我也是一样的,40年来只是做着同一件事,心里怀着对生活的热情。我相信主,但不以任何宗教的名义。我如果有能力,会尝试换工作,但我发现我的天赋就是做披萨,这难道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吗?如果它(指指天)给了我更好的能力,我就不会在这儿每天做同样的事了,但我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个了,所以我热爱做披萨,正如我热爱生活。”
  他这段话让我想了很久,我原本以为他是规劝人要安于现状,但我觉得他是在教导我热爱生活。相比我在深圳看到、听到的一切,我感觉到,很多人都十分疲惫,没时间关照自己的内心,问问它是否丰足、是否圆满、是否还有一点点位置让自己喘喘气。
  我在深圳的日子其实很简单,吃完早餐,看书写论文;吃完午餐,继续看书或者写字;吃完晚餐,出去散散步,或者和朋友看电影。我很少看到有人在路边或者餐厅看书,仿佛那样会被当成异类。而我在美国生活的地方——那个如今还飘着梨花、有河水环绕的小镇,还有无数的老人坐在长椅上边抽雪茄边看书。校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有人在看书,或者讨论,不论学术问题还是简单的天气话题。
  镇上有家吉卜赛风格的餐厅,每到周六就有open mic(酒吧给一些乐队或艺人开放演出时间)的节目,上次来了一个乐队,贝司手、键盘手、主唱、小提琴手、吉他手,每个人至少都有60岁了。当他们演奏起来,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沧桑和缅怀、那种坚定和理解,让我手里那杯冰柠茶都暖了起来。演出完了,他们会换回自己的衣服,可他们平日里或许是司机、修电工,又或许主唱在肉类包装公司,吉他手只是个超市收银员。
  去年选修“环境学”,提到当地一条河近年来受到的一些污染,教授唐纳德带我们认识了一位致力于这个课题30年的教授,他叫汤姆。汤姆介绍说,由于发电厂非法排放工业污染物,导致河流受到严重污染。当他还是个本科生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个现象,于是向政府部门举报,政府部门和当时的发电厂显然串通一气,回复他说:“你只是个本科生,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无权参与。”因为这句“你只是个本科生”,他一赌气念到化学博士,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课题当中,正式起诉发电厂。他的非营利组织现在还在努力改善当地的河流,他和我们道别的时候挥挥手,说:“记住我吧,我叫汤姆,还是个提琴家。”说完就消失在一片农场的松树林中。
  而我的环境学教授唐纳德也有十分坎坷的经历。在南美洲的时候,他喝了森林里的水,从此染上怪病,大脑严重受损、记忆力丧失、双腿无法行走,但是他坚强的意志力让他挺了过来。他当时已经有博士学位了,但大脑受到损害后导致记忆力严重丧失,于是他花了4年时间补全了所有专业知识,继续教书。他双腿快好的时候去超市买东西,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飞驰的车把左腿彻底撞断,现在他走路一瘸一拐,总是拄着拐杖,上下楼梯都很不方便。
  我听经常和我讨论文学的一位女诗人说(这位女诗人在我们学校长达50年),唐纳德年轻时是她见过最帅的男人。那年她第二个女儿刚出生,她抱着小女儿,丈夫抱着大女儿坐在学校的草地上野餐,唐纳德弹着尤克里里,唱着歌,场景很美。他现在经常待在花房,看他种的植物,一看就是一下午,还自己给学校的食堂种土豆,和那条叫“萨沙”的狗说话,那只金毛狗不怎么爱听,跑了,他就自言自语。
  两个星期前,我参加的合唱团有演出,音乐厅里坐满了人,我有点紧张,往台下一看,突然看到做披萨的拉斐尔站在最后面,工服都还没来得及脱,可能刚下班就赶过来了。他看到我在看他,朝我用力挥挥手。我有点意外,但我唱到《夜莺》那首歌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似乎有模糊的泪光,我不确定,因为他那时还笑着呢。

(留 痕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孤独是你的必修课》一书,戴晓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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