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欧洲的时候,安德烈14岁。当我结束台北市政府的工作,重新有时间过日子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18岁的青年,1.84米高,有了驾照,可以进出酒吧。脸上线条棱角分明,眼神宁静深沉,透着一种独立的距离,有一点“冷”地看着你。
我极不适应——我可爱的安安,哪里去了?那个让我拥抱,让我亲吻,让我牵手,头发有点汗味的小男孩,哪里去了?
我走近他,他退后;我要跟他谈天,他说,谈什么?
18岁的儿子,已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在想什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使他尴尬、什么使他狂热?我的价值观和他的价值观距离有多远……我一无所知。
我知道他爱我,但是,爱,不等于喜欢,爱,不等于认识。爱,其实是很多不喜欢、不认识、不沟通的借口。
不,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没有关系,但是我可以认识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认识这个人。
于是我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以通信的方式共同写一个专栏。条件是,一旦答应,就绝不能半途而废。
他答应了。
我至今不知他当初为何会答应,也着实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真的写了3年。我们是两代人,中间隔个30年;我们也是两国人,中间隔个东西文化。我们原来也可能在他18岁那年,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样各自荡开,但是我们做了不同的尝试——我努力了,他也回报以同等的努力。我认识了人生里第一个18岁的人,他也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母亲。
21岁的世界观
MM:
你说54岁的你,实在无法理解21岁的我脑子里想些什么,所以,我们来彼此“专访”一下。
好,可是你给我的10个问题里,第一个问题我就懒得答复。你问我“对于男女平等怎么看”?这个问题真够“落后”,因为,“男女平等”是德国20世纪70年代的问题,最关键、最艰苦的仗都在那个时候打过了。我是21世纪的人了。
所以,我就挑了下面几个还有一点意思的问题答复。
问题一:这个世界上,你最尊敬的人物是谁?为何尊敬他?
我记得在一个朋友家里看过一本书《影响世界的人》。书里头的人物,就包括耶稣、穆罕默德、爱因斯坦、巴赫、莎士比亚、苏格拉底、孔子等等。朋友和我就开始辩论,这些人物的历史定位,有多少可信度。
有很多人,不管是耶稣还是孔子,都影响了人类,但是,你怎么可能把他们的重要性拿来评比?你又怎么把莎士比亚和孔子拿来比对呢?
你现在大概猜到我要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了。我如果回答你一个名字或者一组名字,那么我就犯了这个“评比”的谬误,因为不同历史和不同环境下的影响是不能评比的,而且,天知道世界历史上有多少值得尊敬的人,而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可以说,好,我觉得“披头士”很了不起,但是你马上可以反驳,没有巴赫,就没有披头士!那么如果我选巴赫,你又可以说,没有发明钢琴的人,哪里有巴赫!
MM,假如你对我的答复不满意,一定要我说出一两个名字,那我只好说,我真“尊敬”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要忍受我这样的儿子。
问题二:你自认为是一个“自由派”“保守派”,还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公民?
我自认是个“自由派”。但是,这些政治标签,都是相对的吧。
我对德国自由党的支持向来不会超过60分,意思就是说,我的总倾向是自由主义的,但是对于自由党的很多施政理念,不认同的地方在百分之四十上下。
问题出在哪里?我支持自由党派的经济和政治立场,简化来说,就是在经济上我赞成自由市场机制,在政治上我支持小政府、大民间、公民权利至上。但是,我又强烈不认同自由党派对很多社会议题的态度,譬如妇女的堕胎权、死刑,甚至于环保政策。
所以,每一次投票,我的选择是会变的。你可以说我是自由、保守,也可以批评我善变,但是,我绝不是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参与”和“关心”应该是公民基本的态度吧。
问题三:你是否经历过什么叫“背叛”?如果有,是什么时候?
我的童年经验是极度美好快乐的。从小我就在一个彼此信赖、彼此依靠的好友群里长大。
我从来不曾被朋友“背叛”过。
你想问的可能是:如果我经历了“背叛”,我会怎样面对?我会反击、报复,还是伤了心就算了?假定我有个女友而她“背叛”了我,我会怎样?
不知道啊。可能还是原谅了、忘记了、算了?
问题四:你将来想做什么?
有各种可能,老妈,我给你我的10项人生志愿:
10.成为GQ杂志的特约作者(美女、美酒、流行时尚)。
9.专业足球运动员(美女、足球、身怀巨款)。
8.国际级时装男模(美女、美酒、时尚)。
7.电影演员(美女、美酒、尖叫的粉丝)。
6.流浪汉(缺很多东西,但是,全世界都在你眼前敞开)。
5.你的儿子(缺美女、美酒、美食、粉丝,而且,超级无聊)。
4.蝙蝠侠(美女、坏人、神奇万变腰带)。
3.007(超酷)。
2.牛仔(《断背山》那种)。
1.太空牛仔(想象吧)。
如何?以上是不是一个母亲最爱听到的“成功长子的志愿”?
问题五:你最同情什么?
这个问题有意思。
无法表达自己的人——不论是由于贫穷,或是由于不自由,或者单单因为自己心灵的封闭,而无法表达自己的人,我最同情。
他们无法追求自己的梦想,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无法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权利被剥夺了。
对他们我有很深的同情,可是,同时我又必须马上招认:太多的邪恶和太多的灾难,使我麻痹。发现自己麻痹的同时,我又有罪恶感。譬如你一面吃比萨,一面看电视新闻吧。荧幕上一个5岁大小的非洲孩子,挺着鼓一样水肿的肚子,眼睛四周满是黑麻麻的苍蝇……你还吃得下那块油油的比萨吗?可怕的景象、让你反胃的罪恶感……你会干脆就把电视给关了?
我就是把电视给关了的那种人。
在有这么多邪恶、痛苦的世界里,还能保持同情的纯度,那可是一种天分呢。
问题六:你最近一次真正伤心的哭,是什么时候?
从来没哭过。长大的男孩不哭。
好,MM,现在该我问你了。
人生诘问
亲爱的安德烈:
你的一组反问,真把我吓到了。这些问题,都是一般人不会问的问题,怕冒犯了对方。
反问一:你怎么面对自己的“老”?我是说,作为一个有名的作家,渐渐接近60岁,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还有什么?
我每两三个礼拜就去看你的外婆,我的母亲。84岁的她,一见到我就满脸惊奇:“啊,你来了?你怎么来了?”她很高兴。我照例报告:“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妈,我叫龙应台。”她更高兴了:“真的?你是我的女儿,那太好了。”
她简直就是我的“老人学”的示范版,我对“老”这课题,因此有了启蒙,观察更敏锐了。
老作家,在餐桌上,把长长的药盒子打开,一列颜色缤纷的药片。白的,让他不眩晕跌倒;蓝的,让他关节不痛;粉红的,让他睡觉……
老英雄在纪念会上演讲,他的脸上布满褐斑,身上有多种装备,不是年轻时的手枪、刺刀、窃听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镜、助听器,外加一个拐杖。
老人,上楼上到一半,忘了自己是要上还是要下。
老人,不伤心时也流眼泪。
老人,永远饿了吃不下,累了睡不着,坐下去站不起来,站起来忘了去哪,记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记得……
我怎么面对自己之将老,安德烈?
我已经开始了,亲爱的。我坐在计算机前打字,突然想给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见昨天的报纸摊开在地板上,弯身捡报纸,拿到垃圾箱丢掉,回到计算机边,继续写作,隐隐觉得好像刚刚有件事……可是总想不起来。
于是,你想用“智慧”来处理“老”。
“老”,其实就是一个败坏的过程,你如何用智慧去处理败坏?安德烈,你问我的问题,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问啊,我对这终极的问题不敢有任何答案。只是开始去思索个人的败坏处理技术问题,譬如昏迷时要不要急救,譬如自身遗体的处置方式。这些处理,你大概都会在现场吧——要麻烦你了,亲爱的安德烈。
反问二:你是个经常在镁光灯下的人。死了以后,你会希望人们怎么记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么记得:1.你的读者;2.你的国人;3.我。
怎么被读者记得?不在乎。
怎么被国人记得?不在乎。
怎么被你,和你的弟弟菲力普,记得?
安德烈,想象一场冰雪中的登高跋涉,你和菲力普到了一个小木屋里,屋里突然生起熊熊柴火,照亮了整个室内,温暖了你们的胸膛。第二天,你们继续上路,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柴火其实已经灭了,你们带走的、永不磨灭的,是心中的热度和光,去面对前头的冰雪路。谁需要记得柴火呢?柴火本身,又何曾在乎你们怎么记得它呢?可是,我知道你们会记得,就如同我记得我逝去的父亲。有一天,你也许走在伦敦或香港的大街上,也许是一阵孩子的笑声飘来,也许是一株紫荆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在风里摇曳,你突然想起我来,脚步慢下来,然后又匆匆赶你的路。
可是正因为有最终的灭绝,生命和爱,才如此珍贵,你说呢?
反问三:人生里最让你懊恼、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安德烈,你我常玩象棋。你知道吗?象棋里头我觉得最“奥秘”的游戏规则,就是“卒”。卒子一过河,就没有回头的路。人生中一个决定牵动另一个决定,一个偶然注定另一个偶然,因此偶然从来不是偶然,一条路势必走向下一条路,回不了头。所以,人生中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过了河的“卒”。
反问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狠狠揍我一顿的,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
对不起,你每一次抽烟,我都这么想。
反问五:你怎么应付人们对你的期许?人们总是期待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见解独特。可是,也许你心里觉得“老天爷,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实很想淘气胡闹一通。
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赞美我的同时,总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足够的机会学习如何宠辱不惊。至于人们的期待,那是一种你自己必须学会去“抵御”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是最容易把你绑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说话,傻就不假装聪明。你现在明白为何我推掉几乎所有的演讲、座谈、上电视的邀请了吧?我本来就没那么多知识和智慧可以天天去讲。
反问六:这世界你最尊敬谁?给一个没名的、一个有名的。
没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贫济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实验室里默默工作的科学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强权、坚持记载历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贫病交迫仍坚定把孩子养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声鼓噪中仍旧坚持独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愿意跟别人分享最后一根蜡烛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励谎言的时代里仍然选择诚实过日子的人……
有名的?无法作答。从司马迁到斯宾诺沙,从苏格拉底到甘地,值得尊敬的人太多了。如果说还活着的,你知道我还是梁朝伟的粉丝呢。
反问七: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里去,你想去哪里?未来,还是过去?
好,我想去“过去”,去看孔子时期的中国,而那也正是苏格拉底时期的欧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纯粹的星空下是如何产生出伟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过的国家,去穿越每一条巷子,听每一户人家从厨房传出来的语音,看每一场国君和谋士的会谈;我想在苏格拉底监狱的现场,听他和学生及友人的对话,观察广场上参政者和公民的辩论。
我想知道,在没有科技、没有灯光的土地上,在素朴原型的天和地之间,人,怎么做爱,怎么生产,怎么辩论,怎么思索,怎么超越自我,怎么创造文明?但是,我也想到未来,到2030年,那时你45岁,弟弟41岁。我想偷看一下,看你们是否幸福。
反问八:你恐惧什么?
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惧吧,我恐惧失去所爱。你们小时候,放学时若不准时到家,我就幻想你们是否被人绑走或者被车子撞倒。你们长大了,我害怕你们得忧郁症或吸毒或者飞机掉下来。
我恐惧失去所能。能走路,能看花,能赏月,能饮酒,能作文,能会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记忆,能坚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为,能爱。每一样都是能力,每一种能力,都是可以瞬间失去的。
显然,我恐惧失去。
而生命败坏的过程,其实就是走向失去。于是,所谓以智慧面对败坏,就是你面对老和死的态度了。这,是不是又回到了你的问题一?21岁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谈这些吗?
(王 可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亲爱的安德烈》一书,本刊有删节,张 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