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颜色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至没有港口传来的汽笛声。我们总是在五点半的黑暗中强忍着瞌睡起床,清晨六点一刻开始坐进自己的位置里早读,深夜十一时离开学校,回家后喝一杯牛奶,再“钉”到家中的饭桌前演算一百道算术题。做完之后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了,明白的是,才一闭眼就该再起床去学校了。
  这是初中联考前两年的日子。
  早晨的教室里,老师在纠正昨夜补习时同学犯的错误。在我们班上,是以一百分为标准的,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得给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时候,自己卷起衣袖来,老师说,这样抽下去,抽到的皮肤的面积可以大一些。红红的横血印在手臂上成了日常生活的点缀。也不老是被抽打的,这要视老师当日的心情和体力情况。
  我们中午有半小时吃饭的时间,黄昏也有半小时吃便当的时间,吃完了,可以去操场上玩十五分钟。白天,因为怕督学,上的是教育部编的课本;晚上,用的是老师出售的所谓参考书,也就是考试题。灯光十分昏暗,一道一道题印在灰黄粗糙的纸上,再倦也得当心,不要看错了任何一行。同学之间不懂得轻声笑谈,只有伏案的沙沙书写声,有如蚕食桑叶般,充满寂静的夜。
  标准答案在参考书后面,做完了同学交换批改,做错了的没什么讲解,只说:“明天早晨来了再算账。”然后留下一堆算术题回家去做。
  每天清晨,我总不想起床,被母亲喊醒的时候,发觉又得面对同样的一天,心里想的就是但愿自己死去。
  那时候,因为上小学是不规定入学年龄的,我念到小学五年级时,只有十岁半。
  母亲总是在我含泪吃早饭的时候劝着:“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那时候,我的眼泪总是滴到稀饭里去,不说一句话。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残忍,而她讲话的语气却很温柔,也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那时候,老师便代表了一种分界,也代表了一个孩子眼中所谓成长的外在表现——高跟鞋、窄裙、花衬衫、鬈发、口红、项链……我的老师那时候二十六岁,而我一直期望,如果忍得下去,活到二十岁就很幸福了。
  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发呆,常常有声音——比老师的声音更大的空空茫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二十岁——二十岁——二——十——岁——想得忘了在上课,想得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老师的问题,一只黑板擦丢过来,重重打在了脸颊上。当时的我个子矮,坐第一排。那一次,我掩面从教室里冲出去,脸上全是白白的粉笔灰,并不知道要奔到哪里去——我实在没有方向。在校园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树,趴在凸出来的树根上哀哀地哭,想到那个两年前吊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如果死了,就不会这么苦了,现在——现在才十一岁,而我的现在,实在过不下去了。于是,我又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那一次,是被老师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条毛巾给我擦脸。擦完了,我向她鞠了一个躬,说:“老师,对不起。”
  作文课上,我没有照题目写,我写道:“想到二十岁是那么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老师将我的作文念出来,然后大声问:“你为什么要为了穿丝袜长大?你没有别的远志吗?陈平,你的二十岁难道只要涂口红、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学,你们要不要学她……”
  后来,老师要我重写,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泪。晚上放学后总有一百道算术题,实在来不及再写作文。简短地写了,整整齐齐地写道:“将来要做一个好教师是我的志愿。”老师是不可能懂得的,不可能懂得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每天晚上,在我进入睡眠之前,母亲照例提醒孩子们要祷告,而那时我实在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迷迷糊糊地躺下去,心里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学校失火或者老师摔断腿,那么就可以不用上学了。第二天早晨,梦中祈求的一切并没有成真。我的心,对于神的不肯怜悯,总有种欲哭无泪的孤单和委屈。当年,我的信仰是相当现实的。
  有一天,老师照例来上早课。她忘了算前一日我们答错题的账,只是有气无力地坐着,挥挥手叫我们自修。老师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后突然问:“今天是谁最早到校?”大家说是陈平。她盯住我,问我进教室后做了什么,我说自己是被一只水牛一路追赶着没命地跑进学校的,后来丢烧饼给牛吃,它还是追……“我不是问你这些,你动过了我的日记没有?有没有偷看?说!”我拼命摇头,涨红了脸,两手不知不觉放到背后去。那次没有被抽,而我一个早晨的课却都上得提心吊胆。老师不时若有所思地望我一眼,她终于叫了我的名字。一叫名字,我就弹了起来。她说:“把这封信送到后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师那里去。”
  我双手接了信,发觉信封并没有粘上,是一封淡蓝的信。“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师说了一句。
  走到转弯的地方,我快速地将信纸拉出来,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我偷看了,我就偏偏偷看一次,免得白白被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夹着两个汉字——魔鬼。看见她居然叫一个男老师魔鬼,我吓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六年级的教室走去,双手将信交给李老师便回来了。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着恋爱的折磨。于是我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之心,想来这么打我们当做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
  我专注地直视着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风琴,想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种复杂的怜悯与茫然。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有一天,老师笑吟吟地说:“明天带两个便当来,水彩和蜡笔不用再带了,我们恢复以往的日子。”听着听着,远方的天空好似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接着彤云密布,飞快地笼罩了整个校园。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十分干涩,教室里的灯便一盏一盏半明半暗地亮了起来。那两年,好似没有感觉到晴天,也就毕业了。
  暑日的烈阳下,父亲看榜回来,很和蔼地说:“榜上没有妹妹的名字,我们念静修女中也是一样好的。”
  我很喜欢静修女中,新生训练的时候,被老师带着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操场上玩球,老师没有凶我们,一直叫我们小妹妹。没有几天,我回家,母亲说,父亲放下了公事赶去另一所省女中,为了我联考分数弄错了的一张通知单。父亲回来时,擦着汗,笑着对我说:“恭喜!恭喜!你要去念台湾最好的省女中了。”一时间,那层灰色的雾又在呼呼吹着的风扇声里聚拢起来。它们来得那么浓,浓到我心里的狂喊都透不出去。只看见父母在很遥远的地方切一片淡红色的冰西瓜要给我吃。上了省中,父母要我再一次回到小学,对老师的培育之恩再一次道谢。我去了,老师有些感触地摸摸我的头,拿出一本日记簿来送给我。她很认真地在日记簿的第一页上写下了几个正楷字:“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日子无论怎么慢慢地流逝,总也过去了。有一天我发觉自己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的那一年,我有了两双不同高度的细跟鞋,一支极淡的口红,一双小方格网状的丝袜,一头烫过的鬈发,一条镀金的项链,好几只皮包,属于自己的房间、唱机和接近两千本藏书。不但如此,那时候,我去上了大学,有了朋友,仍在画画,同样日日夜夜地在念书,甚而最喜欢接近数学的逻辑课。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初恋的滋味……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来越鲜明起来。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的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我依然为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得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蝴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汪新才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雨季不再来》一书,Winnie.J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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