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来的卡车驶离车道。雨点以稳定的节奏敲打着车窗玻璃。爸爸开车。他身着红色的旧绒布衬衫和磨破了的蓝色牛仔裤。自从我们来到这儿——迈阿密,我就没见他穿过。我后妈丽萨坐在副驾驶座上,跟着收音机里的甲壳虫乐队哼唱。爸爸开始跟她一起哼唱。他很高兴离开了迈阿密。我不唱也不笑。我不想离开又一个感觉像家的地方。
自从妈妈去世,爸爸经常搬迁,把我像一袋脏衣服似的拖在身边。我在切萨皮克湾海岸度过了我人生的头七年。我出生时,父母买下了海滩小屋,我爱它的每一部分。我记得我在尘封的谷仓里玩耍、在海湾里游泳的时光。我们有一片私家海滩、一座小码头和爸爸带我去钓鱼用的一条独木舟。
回忆妈妈很难,关于她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我珍藏着一张她的照片。她很漂亮,栗色的长发,明亮的蓝眼睛。在这张照片里,妈妈全身放松地坐在码头上,红色的秋叶粘在她头发上,并在她周围飘落了薄薄的一层。背景或者是日出,或者是日落,因为粼粼的水波中倒映出粉红色和橙黄色的天空。妈妈微笑着,她的笑容照亮了周围的世界。背景里有鸭子绕着码头游游荡荡。
那是一张不错的照片。我过去常常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痴痴地看着它。甚至如今我还常把照片拿出来,凝视着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地方,和那位曾经是我妈妈的女人。
她是在我六岁时故去的。我勉强记得我在医院度过的那段时间。我记得护士们匆匆进出她的病房,亲戚们进出医院,还有医生。我记得我害怕医生。
亲戚们都在哭,但我不理解。还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死亡,所以我不知道死是什么。妈妈静静地躺着,非常安静。她的胸脯缓缓地起伏着,她的呼吸声很大。在她吸气和呼气的同时,我更多的是看着她的胸脯而不是脸。我一直注视着,因为我担心如果我转过身去,那呼吸就会停止。
葬礼一晃而过。我记得我站在那里与每一个人相拥。人们不停地伏在我肩上哭,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妈妈一直告诉我,成年人应该安慰我。人们在说着妈妈的事情:“可怜的孩子,你可怜的妈妈!”“瞧她,这勇敢的小姑娘对着妈妈没掉一滴眼泪!”“是啊,那是一场灾难……醉酒司机直接把凯茜撞倒……可怜的孩子还没明白。”凯茜是妈妈的名字,我是大家正在谈论的那个可怜的女孩。除妈妈走了之外我什么都不懂。
于是爸爸离开了海湾,并把我带在身边。那时我七岁,知道了死亡,知道了是醉酒司机杀死了妈妈。爸爸卖掉了房子、谷仓和海滩,甚至独木舟。“为什么?”我问。面对我心爱的家,泪水流下脸颊。爸爸说,搬家是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使他想到妈妈。
我们沿着东海岸线不断搬迁,到后来是内陆地区和往西更远的地方,因为海洋也使爸爸想到妈妈。我们在温哥华期间他娶了丽萨,与其说因为他们相爱,倒不如说因为他们是朋友。“这样我们就能成为最好的朋友,并使社保工作者们不会认为你有个破碎的家庭。”爸爸解释道,“这样他们就不会把你送走,让别的家庭领养了。”我不在意,因为丽萨很和善,像个代理妈妈,而且爸爸需要一位朋友。
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待上很久,每个地方都像铁路线上的一站,而火车总是要行驶的。我慢慢地习惯了搬家,习惯于不交朋友。如果我交友,我知道那不会长久,因为爸爸一旦决定去别的地方生活,朋友就是又一个将在我生活中消失的人。
但是后来,我们在迈阿密停了下来。我十二岁了。这次,爸爸告诉我,将会有所不同。“这次是真的了。”他说,“迈阿密将是永久的居住地。我们要安定下来,住上一段时间,至少也要住上几年。你可以交一些朋友,卡西,上一所好的学校。我们会有一个家,一种真实的生活,一种永久的生活。我保证。”
永久,这是我想要的全部。我讨厌搬家,讨厌去决不允许自己交友的糟糕的学校上学。丽萨看到我那么高兴,就过来拥抱我。我有点儿困惑的是,迈阿密为什么会如此不同。丽萨解释说,爸爸逃离妈妈的记忆已经够久了;又因迈阿密是妈妈的家乡,爸爸相信他能在佛罗里达海岸找到安宁。
我们在南海滩买下一栋小房子。我入学,交友。我最好的朋友是哈莉,她住的地方离我家只有400多米。我喜欢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我们什么都一起做,写家庭作业,游泳……我们在同一个班,都是好学生。我俩唯一惹的一次麻烦,是上课我们互递纸条儿的时候被老师抓住。
哈莉有红色的短发、淡褐色的眼睛。她总是玩弄我棕色的长发,把它梳成最流行的发式。我尽力把她的头发往时髦里打扮,但是它们太短了。
我俩都喜欢水。她是在南海滩长大的,而我当然是在切萨皮克湾学会游泳的。佛罗里达州气候长年温暖,因此,我们放学后常常一起去游泳。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因此我决不想离开迈阿密,并且相信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四月的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了。我从哈莉家回来,开始做作业。爸爸走进我的房间,坐到我床上。“做什么作业呢?”他问。
“数学。”我告诉他,“分数除法。”
他点了点头,清清嗓子:“我有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我几乎不抬头地问道。
“我们要搬家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又搬家?”我问,感到喉咙干涩。
爸爸点点头:“下周。去威斯康星。”
我跳起来。“不!”我叫道,“你不能那么做,爸爸。你说过我们不走了。你答应过的。”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张开嘴要说话。我不想听他的借口。
“不,爸爸,求你了。你说过我们不走了,你说过这次是真的。你答应过的,爸爸,并且我相信了你。你告诉我迈阿密是永久居住地。”冰凉的泪珠从眼里滑落,我都想不到去擦。
“对不起,卡西。要是我能,我就不走了。”
“那怎么就不能呢?”我抬高了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不走?”
爸爸的目光投向地板。“我原以为我能对付得了,卡西。我以为在这里多少会把你妈妈忘记。可是不管我去哪儿……”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开始,“她跟我讲过迈阿密和南海滩。要知道,她过去就住在这附近。这里的很多她都给我详细地讲过。我看到她讲过的东西,好像看见她正在讲给我听,这让我受不了。卡西,对不起。我不能不走。”
于是我们收拾行装,卖掉房子。我含泪向哈莉道别,并答应写信。“谁知道呢?”我说,“也许哪天我们又回来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但能想一想也是好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哈莉对重逢有了期待,至少她不哭了。
我们离开的那天雨水淅沥,似乎天空在与我一同哭泣。我不想离开大海和妈妈的出生地。但我知道,要爸爸留下来太难了。
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飞驰。丽萨这时睡着了,头倚在车窗上。雨终于停了,云层中露出少许的阳光。爸爸通过后视镜看了看我。“我们回家去,不是吗?”他问。
我露齿一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我说。
没有永久。这是迈阿密教我的。没有什么能一成不变。也许这并不重要,只要你和你所爱的人待在一起,任何地方都可能是家。至于未来,谁知道呢?我所能做的就是一直前行。
(梁衍军摘自《儿童文学》2009年5月上,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