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再无纪念馆

  在74岁之际,柯达公司的Kodachrome彩色胶卷,终于要在今年年底停产了。对摄影师来说,他们仍对那个卤化银与暗房的时代恋恋不舍;对于其他人来说,那些可以抚摸到温度的老照片,将伴随那些情信、手迹与手抄本,成为逐渐消失的旧事物。
  最近,在我供职的杂志社,摄影师张海儿做了一本目前只在内部流通的杂志社的“私相簿”——征集每个员工,包括前台小姐、图书管理员、司机、前同事等在内的摄影作品、手稿。在“私相簿”从印刷厂出来后,他准备了啤酒、零食,召集摄影的爱好者和非爱好者,举行看片会。结果,我们的文化编辑一开始就举手提问:“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手稿?我现在已经很少用笔了,我抗拒写字。”
  两人为此有了争论。大意是形式的消亡并无不妥,但文字所传达的信息是否仍无可取代。我看着他们在这个黑暗的房间,在这个墙壁上流动着各种记忆碎片般的幻灯光影里,讨论一个要不要用笔写字的浪漫话题,我想,原来我们的生活,早已改变。
  手机成为你的器官。短信取代了你提着礼物前往暗恋女子家做客的忐忑,E-mail让你不再想着前往街角的邮局寄信,MSN取代了你对电话另一端总是忙音的焦虑,Blog让你荒废了小牛皮封面的精致日记本,Word文档取代了你对汉字写得好不好的担忧。
  是的,当我们提起“桌面”的时候,它不再指房间那个堆满笔筒、散文集、纸巾筒、时尚杂志、普洱茶、马克杯、伏特加的宽大书桌的桌面,而是电脑的桌面;当我们跟一个人说有空常联系的时候,我们留下的是电子邮箱的地址,而不是家里的地址。
  在这个讲究效率的城市,人类生活已经实现无纸化。香港有作家跟我聊起文学馆——通过文学馆保留一些作家生活的痕迹,诸如手稿或用过的物品。当时我就想,以后若要纪念一个作家,是不是就要将键盘展示出来,告诉大家,这是某某用过的键盘,他用这个键盘,写出了不朽的作品?
  记得美国以前只有音乐厅,并无音乐馆。因为大家都不理解,已经有了可以听到演奏的音乐厅,有了CD机,为什么还要有纪念音乐的音乐馆?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迈克尔·杰克逊去世的时候,很多杂志都用了他戴过的镶有施华洛世奇水晶或钻石的手套的陈列照片,因为这样的手套有着各种各样的传奇。例如,其中一只黑色的手套,是他在1984年美国音乐奖颁奖典礼上戴过的。那天他获得8项大奖。典礼后,他见到了一个患重病的男孩David,便将手套送给了他……这样的手套,你说,应该被放在音乐厅,还是音乐馆?
  城市里隐藏着很多纪念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早已将它们遗忘。但对过客而言,实在是对一个城市最宝贵的记忆。我喜欢《黄色潜水艇》,去英国最遗憾的事,是没有去利物浦的披头士纪念馆;我喜欢《宫本武藏》,若去日本,定要拜访吉川英治纪念馆。在成都的杜甫草堂,我遇见过抄唐诗的意大利人,想必他的心情,和我想去意大利看拉斐尔纪念馆的心情,是一样的吧。
  现在很多纪念馆都有了网络版,先进的网页上还有3D版,可以全方位去看某个人物的故居,足不出户,就身临其境。是的,在这个便捷的网络时代、数码时代,我们失去了可供纪念的文字的手迹,同时也省略了出游的兴致。
  这样下去,未来城市里会不会再无纪念馆?毕竟,你不再写情信,因为恋爱不再需要你在台灯下苦苦思索表白的语言,不再需要你站在邮箱前担忧地等待回信,爱情已不再需要时间;毕竟,你不再去度假养伤,因为明天新的一切就会到来,今天的痛苦若在日落前没有包扎好,下一次的痛心疾首就会在夜晚来到;毕竟,你也不再习惯去纪念什么,因为可供你纪念的事物,可以保存下来的记忆,已经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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