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啊父亲,您留给我生命的点点滴滴

本文的主人公叫徐京会,1961年出生,现为湖北京山县种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2000年,他因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尿毒症。在极度绝望的艰难日子里,他那65岁的老父亲一直勇敢、乐观地陪在他的身边。徐京会用日记记下了父亲为他捐肾的经过,他说:“我的父亲是平凡的,但父爱可以跨越生死。”
  
  2000年10月17日 星期二
  
  今年年初,单位实行竞争上岗,我成了总经理助理,工作更忙了,可身体越来越不适,我心情非常不好。父亲“押”着我到武汉检查,却查不出病因。父亲像小学生一样跟在医生后面瞅着空子就问。头发花白的父亲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看着心里酸酸的。
  回来的路上,我不想说话,父亲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他当年突发心脏病的事。那些天,父亲一直胸闷,但因为家里穷,他不想花钱吃药,直到撑不住倒下了,单位来了辆手扶拖拉机将他送去医院。父亲握着我和弟弟的手清晰地说:“听妈妈的话,爸爸过10天准回来。”过了10天,父亲真的从医院回来了,他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父亲说:“这几十年我一点儿事都没有,所以我想病来了不怕它才好。”我黯然的心情开朗了好多。
  如今我也是快40岁的人了,父亲说的话我从来坚信不疑。
  今天父亲煮了一碗猪肝汤给我,可我还没吃完就全吐了,然后鼻孔流血,身上起紫块,父亲陪我上医院,在车上握着我的手却不看我,我感觉到他在发抖,远没有当年躺在手扶拖拉机上去医院时镇定,也许在他的心日中,我这个让他操心的儿子比他自己重要得多。
  在京山县的医院躺着,病因还没有查明。病房很挤,父亲将我妻子赶回家照顾孩子,他说他陪床要方便一些。
  父亲趴在床尾睡了,但仍是一副准备随时醒来的模样。我虽然早已为人夫、为人父,可在父亲的心中,我还是孩子,需要他的保护和照顾。有父亲在跟前,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2000年10月19日 星期四
  
  昨天县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建议我尽快转院治疗,父亲当即让我妻子回去收拾东西,他则陪我连夜赶往武汉。我听见他在走廊上对我妻子说:“别忘了带些衣服,恐怕要在武汉住一段时间了。”我妻子哭了起来,父亲语气威严:“别哭,不可能有事的,有我陪着呢!”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不仅仅是要陪我去武汉住院,他老人家是决心拿出几十年岁月练就的从容、睿智给我勇气和力量,和我一起与病魔作艰苦卓绝的斗争。
  武汉同济医院确诊我为尿毒症。鉴于我的病情,医院安排第二天做安置腹透管手术,但是我们随身带的钱不够。怎么办?父亲急切地对替我检查的医生表白:“就明天手术吧,我保证在明天早上8点钟手术前把钱凑齐。”说完,拎起那个破旧的旅行包就走,生怕耽误了时间,我喊他他也不回头,只丢下一句话:“放心,我一定在你进手术室前赶回来。”
  天已经很黑了,我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我一直不愿承认,甚至在日记里都不敢面对的问题终于和我直接面对了。是的,那就是死亡!
  死去,像什么?夜那么黑,我突然感到十分害怕。尿毒症是绝症啊,我真的快死了吗?我在手术台上还能醒过来吗?这样想着,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死神就站在面前冲我狞笑。
  不!我下意识地喊了一下,想摆脱这种情绪。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父亲像是家中窗子里映出的柔和灯光,只要有父亲陪伴的夜,我绝不会觉得这么恐惧、这么黑暗。
  现在父亲一定还在车上吧?遥想着他孤单单地来回奔波,我不由得一阵心酸。父亲一定是什么也没舍得吃,矿泉水更是舍不得买来喝一口,他还得盘算向哪些亲戚朋友开口借钱。我刚强的父亲从不愿欠别人的情,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为了救我的命!
  
  2000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我的病情暂时控制住了,但排尿仍然十分困难,需要导尿,父亲说他来帮我,我很不好意思——毕竟是快40岁的人了,父亲瞪了我一眼:“这有什么,你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换尿布。”我很惭愧,自知眼下这种状况恐怕比刚生下来时更让父亲操心。排尿时我死死咬住嘴唇,后来父亲替我整理衣服时突然说:“孩子,你疼就哼几声吧,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我的眼睛骤然潮湿。我可以吃苦、可以忍住疼痛,可是让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为我洗沾了尿渍的裤子和床单,我实在无地自容。
  由于疼痛,夜里睡不熟,但我必须假装睡得很好,因为父亲比我睡得更少,每天趴在床边打个盹就算是睡过了。昨夜临睡前,我仍然低烧,父亲很着急,很晚了还不肯睡,直到我说:“如果您再不睡,我坚决不让您陪床”,他才很不情愿地披着大衣闭上眼睛。几乎在一分钟内,我便听见父亲发出细微的鼾声。他实在太累了,毕竟是老人了啊。正在出神,父亲突然颤抖了一下,几乎同时,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没站起来就伸手在我额上试了试体温,长嘘一口气:“吓我一跳,原来是做梦。”
  人到中年,还让父亲做梦都做担心的梦,这还有活的必要吗?我心里一阵凄然。
  
  2000年11月1日 星期三
  
  今天父亲有些神秘兮兮的,下午很晚才回来。我以为他又去向医生或其他病人打听治疗方法了,哪知他回来时手上拿了好厚一叠打印纸,带着胜利的表情说:“快看我拿的是什么!”我接过来一看,天哪,竟然是从各网站下载的关于尿毒症的资料。父亲看我目瞪口呆的,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嗬,还真神奇,那么小的机器里还真的要什么有什么。”原来他老人家听说上网可以查询最新关于尿毒症的治疗方法,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一家网吧,求人教他上网。但网吧里上网查到的资料不能拷贝打印,父亲年纪大了,根本记不住那些复杂的内容。父亲说:“网吧的老板是好人啊,听说我的情况后从自己家的电脑上帮我弄到这些资料呢。”父亲兴高采烈地说。我想象不出不擅言辞的父亲是怎么将事情说清楚并说服旁人帮忙的。
  父亲对我讲着种种疗法,比如中药、针灸、气功等等,未了总结说,什么也比不上移植一个好肾管用。他指着资料说:“移植亲属的肾成功的把握很大,活得更好,费用比买一个肾要便宜一半呀!
  我半天没做声,终于明白父亲满脸激动的光芒是因为他认为找到了最好的救我的方法:我年迈的老父亲要从他身体里取出一个器官移植到我体内。
  我一宿没睡。我要活下去,再苦再难有父亲陪着—起走啊。可是,正因为这样,我能接受父亲捐肾吗,他已经奔70了呀!
  
  2000年11月2日 星期四
  
  今天上午全家人都来了,一同商量父亲提出的方案。我首先反对:我病了,让他操劳已是不孝,让他不能健康地安享晚年那更有罪。弟弟也反对,说他问过医生,医生说以往国内还没有父亲这么大年龄的捐肾者,要捐的话他来捐。妻子则说还是买一个肾的好。
  一时大家僵持不下,父亲气呼呼地坐下来,抱着头,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我们都吓坏了。父亲缓缓地说:“凡事要讲出道理来。为什么不买肾?因为买一个肾需要30万元,我们就算把房子卖了也凑不够钱。再说手术后反应大,对身体不好。为什么不用老二的肾,因为他还年轻,我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当父亲的没用,但是我只认准一点,我的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都不能有一点儿事!”
  我和弟弟都泪流满面。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生的欲念是那么强烈,为了自己,为了妻女,为了家人,尤其是为了回报父亲!
  
  2000年12月12日星期二
  
  经过一个月的化验检查,父亲和我的血型同属A型,又是血亲,移植后应是排斥反应最小的。父亲两个肾脏功能虽然都正常,但左肾要稍弱些。
  主刀的曾教授原本不同意让父亲捐肾,担心他不能经受这么大的手术,而且术后极易引发老年性疾病,风险很大。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将曾教授说服的,曾教授对我说:“你有一个好父亲。”
  (以下至12月15日的日记均为15日补记)
  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可晚上父亲还在和曾教授争执,曾教授决定移植父亲的左肾,可父亲坚决要求移植功能更好的右肾。
  为了手术前休息好,我让父亲睡到床上来,他不同意,说怕挤着我。再睡一张病床吧,父亲也不同意,说是瞎花钱。
  后来我和父亲聊了很久,都是讲些小时候的事,比如我是快两岁了才学会走路,父亲骂我最凶时是为了什么,我第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了些啥等等。
  说得倦了,我们彼此靠着睡了。我忍不住轻轻地用手触摸了一下父亲的身体,我们父子俩很相似,都特别瘦,只是我因为病,而父亲是因为劳累。父亲的骨骼粗大,而正是这质朴的身体里蕴藏了那么深厚,那么细腻的。明天,他身体里一个重要的器官将会“移驻”到我的身体里,那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希望啊!
  黑夜中父亲紧紧握住我的手,原来他老人家也没睡着。我们父子俩心灵相通,我的感激铺天盖地而来,弥漫在我们周围,父亲的慈爱更是化做一股股暖流缓缓沁人我的心田。我们彼此鼓励,共同期待,夜不再寒冷,明天就要来临。
  
  2000年12月13日 星期三
  
  早上8点,我和父亲被推往不同的手术室。在分开的刹那间,父亲突然喊我的名字:“京会,昨晚上说的那些事,你可别都忘了啊。”我心里一暖,连忙回答:“不,我会和您一起记得的。”
  手术没能准时开始,推迟了一个半小时,因为父亲得知曾教授还是决定移植左肾后苦苦恳求换成右肾。曾教授不想影响他的情绪,在慎重考虑后,决定尊重父亲的意愿。父亲大喜过望,一再说:“如果手术失败了也没关系,你们马上将我的左肾也摘下来,不要让京会多开一次刀啊!”站在一边的护士都禁不住偷偷地抹眼泪。
  这些话是曾教授在父亲的肾脏摘除手术做完后来到我的手术台旁告诉我的,他说:“不要怕!为了你父亲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啊。”
  我念着父亲的名字,想着他老人家慈祥的面容,眼含着热泪在麻醉剂作用下沉沉睡去。
  我的手术十分成功。下午1点多钟,我和父亲同时被推出手术室。虽然麻醉药的劲头还没过去,但我和父亲都同时侧过头去寻找对方,我们无法说话,只能含着热泪无语相望。
  然后,我被推入无菌病房,而父亲仍在死亡的边缘继续挣扎。
  下午两点,父亲血压急剧降低,高低压分别只有71和42。曾教授请来内科医生会诊,然后用药控制。到了夜里11点,父亲再次陷入昏迷状态。弟弟说,父亲昏迷前反复叮嘱:“不要让京会知道,不要让他担心。”
  这样,夜里11点多,父亲再次被送入手术室。在抬上手术台时,父亲奇迹般清醒了一会儿,反复地问:“是不是京会有危险?再拿我另一个肾好了。”
  经过三小时的手术,医生确认是肾腔毛细血管破裂,再次开刀缝合。父亲的生命得以挽回。
  
  2000年12月14日星期四
  
  这天早上我从麻醉药中慢慢醒来,低头看到腹上的伤疤:父亲的肾脏很快就和我融为一体了,我感受着父亲的爱在我体内慢慢延伸。
  早上,我甚至还吃了点儿稀饭。护士小姐惊奇地说:“没见过大手术后精神恢复有你这么好的。”
  我很想见父亲一面,但我知道医生一定不会准许我出病房。这时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儿子啊,京会!”我透过无菌病房的玻璃门向外望去,是父亲,真的是父亲!
  父亲正躺在病床上,家人将床推着从走廊那头走到走廊这头,病床上挂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管子,而父亲呢,盖着洁白的被子。我看不清他,但分明感觉到他望向我的目光。那目光中蕴含的感情,无论用什么来形容都失之浅薄。我此时并不知道父亲又一次从手术室出来还不到八个小时,只觉得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像潮汐般一浪一浪地翻腾。家人轻轻地将无菌病房的门打开一点点,这样,父亲和我隔着空气、隔着泪光彼此对视,我再也忍不住了,拼尽所有气力大喊一声:“爹!”然后号啕大哭。长到快40岁了,我从来没这么哭过,小时候没有,上山下乡时没有,知青返城时没有,考上中专时没有,恋爱结婚时没有,病得奄奄一息时没有。但这时不这么放声大哭一场,我心里实在是憋得难受啊!
  
  2000年12月18日星期一
  
  今天终于可以下床活动了。弟弟过来看我,对我讲了父亲那天手术后的险情,我听得目瞪口呆,如果父亲有什么不测,我是没法活下去了。
  医生还不让我出这间“玻璃病房”,但他说我服用的抗排斥药物剂量只有正常剂量的一成,也就是说我会很快渡过排斥危险期。医生还告诉我,我父亲因年纪大了些,手术后又一度病危,恐怕还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我的心中愧乱交加。
  下午趁值班护士不注意,我偷偷溜出病房去看父亲。父亲还不能起床,正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盼我出现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走到他老人家床头,直直跪下。惟有拜上一拜,才能稍许表达我的心情。
  父亲问我身子怎么样,我告诉他,医生说我们父子俩遗传基因基本相同,所以肾脏已顺利交接。父亲声音不大却爽朗地笑了:“当然,你是我的儿子嘛。”
  
  2000年12月26日星期二
  
  如果不是父亲坚强乐观的精神感染着我、鼓励着我,我也许活不到这一天。
  父亲晚上才告诉我,他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不用问为什么,原因我很清楚。父亲故作轻松地说:“回去开点儿消炎的药吃吃就没事了。休息嘛,还是回家去最舒服。”
  父亲还说,他不在这儿,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等手术取出腹透管后再在医院多住两天,不要担心费用,债总会还清的。
  最后他说:“一年过去了,出院后去归元寺许个愿,病呀灾的就会留在上个世纪,就都过去了。除夕时我们一家人一块儿包饺子,我老了,你擀面,我来包馅。”
  我笑了,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欢欣不已,因为马上可以回家了。有家,有亲人,真好!
  (马欣高摘自《家庭》2001年4期上半月版)
(作者:千 北 青 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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