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纽扣的传说

我不喜欢木常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在先。
  前男友离开国土去日本的时候,我亲手为他做了两套西装,并在送机的那天送给男友。一起送给他的还有我们所有的合影。我说:“我知道你是不想再回来了,我也不想让你有任何的牵挂和不忍。这些照片还是你来毁掉的好,我们从此清风明月各不相干。”男友自然不肯。我说:“爱是一回事,生存是另一回事。你们男人总是比女人成长得晚,你到了日本就知道我是为你好,也是为我自己好。”男友握着我的手说:“你等我。”我摇头:“这个世上没有谁等谁之说,有的只是虚伪的承诺。这样累的诺言我不要。毕竟,和隽永的生命相比,爱情是短暂的。”然后我就往回走。
  木常就是那个时候不喜欢我的。他和我是签约同一服饰公司的服装设计师,同攻男装,所以,公司为我们俩配了一辆桑塔纳。那日刚好有一个服装会,木常把我送到飞机场,然后两人又匆匆赶向会场。木常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在车里哭,而足哭过的我在会议上有超常表现,这令他怀疑我的哭足不是真的。他说:“你明明很在意你的男友,却偏偏放飞他;你明明伤心得哭个不停,却能在会场上表现得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你到底有没有感情,到底足不足女人啊。”
  和木常合作得不是很久,彼此一向都很谦让,不管是他还是我,习惯了独立工作的我们,有了创意,必相互商榷,从不为利益争执,现在他能说出如此直白不客气的话,可见他对我平日里的有礼已经开始怀疑。
  我并不介意,反倒有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用承诺拉住一个人的爱又何苦呢。他是不义的人,承诺自然没有分量,他若是有义的,我拉住的也只是他的良心,而非爱情。我不想害一个有义的人于痛苦,也不希望自己在折磨中销毁青春。”木常不服:“可是,他若真的爱你,你这样做不是害他痛苦。”我冷笑:“你今年多大?爱情是经不起长久分离的,何况他已决定不回来。你以为我的魅力足以让他为我守候到我去日本?不,我不想去日本,我对爱的要求是,在本土上开花结果。”
  木常直视我:“可是,照片总该留下来做个纪念吧。”我连连摇头:“女人都是多怨的,她若是肯留下片丝的东西,那么来生,她就会有意无意地找着去了,世上的生生死死多是如此产生的。而男子不同,他不喜欢就会扔掉,即使留下来,也是当一般的回忆,决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木常盯着我犹如盯着鬼神。我解释:“就像是你和你的未婚妻,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们俩做夫妻呢,就是因为她前世留了你的东西。你逃也逃不掉。”
  木常更加视我为不可理喻的女人。他带着讥讽说:“你的这些怪理论真是值得我这个凡人学习。”我说:“你看,你可以为一件与你无关的事不喜欢我,这就足以证明放飞一个人也并非一件难事。”木常看着我叹气:“我真的希望能从今天起不再喜欢你。”我暗地里摇头,谁喜欢我不喜欢我又有什么重要?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喜欢我的人我自会礼貌相待,不喜欢我的人,他不喜欢我几分,我就会以几分的不喜欢还报他。
  因为在服装会上签了一笔合同,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手忙脚乱,我的专长足传统男装,而木常的专长足休闲服饰,我们只有把各自的思想结合在一起,才能在男装设计上有所突破。木常和我开始交换大脑般不停地说,不停地画,连饭都是由我们的助手送到办公室来。
  累是自然的,可是,每一天木常送我回家,我都没有睡的意思,我精力充沛地看MTV,唱卡拉OK,把电视的声音扭得震天响。我跟着电视里的小人物笑啊哭啊,有时,忍不住,我会指着电视里的那个人说:“你真傻,他明明爱你,你们之间明明会有结果的,你为什么放弃呢?”每晚如此,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才肯上床睡觉。
  从小到大,我最厉害的本领不是在男装设计上取得了多少奖项,而足,我很小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不愿意想起的事从大脑中抹去。有如此刻,虽然夜夜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可是,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担心失眠,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且无梦。
  真的足一点事情也无,我每日里忙着忙着,竟然就把图纸设计成功,老板说:“你们去挑面料吧。”于是,我和木常松了一口气,直奔厂家选料。途中,过一个市场,热闹非凡,车如蜗牛般一点一点移动。正好可以看清旁边小商店里电视的画面。我笑:“你们之间明明会有结果的,你为什么放弃?”木常急急问我:“你说什么?”我指着电视:“还不是那个电视剧,我看过的。”木常看着前面,张了张嘴,才说:“你不开心就哭出来好了,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搞得很累呢?”我不解:“你什么意思?”
  木常看着我,略有些不安地说:“我不放心你,所以……所以每天送你回去都会在窗下停些时间,我发现……”这就够了,他偷窥我。我说:“你足小人。”木常急了:“不足,我只是关心你。不想你那样折磨自己。”
  我笑。我足谁,我会折磨自己?我说:“木常,你听着,你明明不喜欢我,却偏偏要用关心这两个字来安慰我,你的世俗由此可见一斑。至于折磨,对不起,我不认为那是折磨,正确地说,那只是一种算计。但这种算计只是针对我自己的,说白了,我没碍着别人什么事,我只是在算计自己,你知不知道,算计自己比算计别人要好得多,根本就不用担心哪一天有谁回过头来报复。”
  木常看着我呆住,他无话可说。我知道他必是无话可说。因为我磊,落。但是,我看到他的泪。
  再也不敢跟木常说太多的话,我怕眼泪,怕得不肯自己流,也不愿看到别人流。木常也很难为情,毕竟是男人,他不再劝我,也不再关心我。他做得最多的,是把一本又一本从国外带回来的服装书拿给我看。他说:“你别再浪费时间了,有空学习一下西方的文化。”这样的学习足必然的,我接受。
  公司为我们开庆功宴的那天,木常不肯做绅士,他说:“不过是拿我们俩做诱饵,钓更多的才子佳人罢了。”我不欲表态。自古老板都是如此。能够微笑相处我已满意。木常不罢休,轻声地对我说:“我们撤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庆祝好不好。”我看向木常:“你喝多了。”木常摇头:“相信我,我很清醒。”木常忽然悲伤:“我只是怕我们再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我低下头去。我承认,此刻,木常的清醒不在我之下。我携木常离开。
  也许我和木常都是胆小的人吧,我们一致找了一家喧闹无比的迪厅。
  木常是可爱的,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伪装自己?”我犹豫片刻摇头:“不,有时候还是伪装一下才不至于伤害自己。”木常不相信地看着我:“为什么今天你反倒赞同伪装?”我躲闪木常的眼神。木常在瞬间明白过来,看着我:“原来你一直就清楚。”我别转过头。心里有一丝真实的伤感。许久,我借着迪厅里的喧哗,大声对木常说:“足,我一直都清楚。”而后,我看着木常笑。
  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呢?我已经有过爱恋了,怎么会不知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受?木常对我的感情在他不“喜欢”我之前。只是,他不可以爱我,因为他与另一女子有婚约在先。他是别人的未婚夫。而我对他的感情,从他的那滴泪开始。我不足不食人间烟火的,我知道,让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流泪,并不足一件容易的事。夜夜窗下的那辆桑塔纳已叫我感动。如果他不在窗外,我的睡眠也许早已正常。
  我不是在意别人目光的女子,木常也非守旧的人,但是,有了婚约就不同往常。我们谁都不可以轻举妄动。因为一动,我们中的一个人就必会离开。所以,木常才会感伤地说,他怕我们再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只是,他没想到,我早已知晓。
  木常看着笑靥如花的我,也开始笑。也许是笑我的敏感为他解决了诉说的困难。而我的笑,没有任何意义,我不知道除了笑,我还能留下什么给木常。
  终于,我们停下来。木常喊着说:“你决定走了吗?”我点头。不走又能怎么样?搞服装设计的,最看重的是个性,是出彩,是灵感,可是,我和木常合作得久了,相互间已透支了彼此的灵性,我们再不会有更好的作品面世了。这是我给自己的理由。
  木常把头埋在臂弯中,许久,探头到我的耳边说:“你不要走了,还是我走吧。”木常呼出一口气,抽离身子,又大声说:“我做不到心如止水。”
  由此,可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和木常都是良知的臣民,如果我要求他离开未婚妻,那么,木常也许会在感情的冲动下同意,可足,他这一生都会不安。感情原本是没有先来后到的,只是,有了婚约除外。木常走也没什么不好,他的专长比我的专长有更多的选择。我点头,声嘶力竭地说:“好啊。”
  有什么不好呢?说出来虽然要有一个人离开,总比不说强迫自己的感情低落再低落要来得舒服。我们都是有理智的成人,没必要如此折磨自己。
  庆功会后,我休了两天假,在家一心赶制了一件改良西装。说是改良,是因为我故意把上衣弄成斜襟式,而且只有上下两个扣子,扣子的中间,我加了一道按扣。任谁都会相信,这只是我精心设计的一式服装,扣子理应如此出位。
  再去公司,木常已经在整理办公桌。有很多同事聚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为他送行。我拿出那件改良的西装递给木常。同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夸着我想法的奇特。他们真好,没说我过于叛逆,只说:“你的设计越来越出位。”我只是笑。木常也笑:“谢谢你,我会穿着它出席各种场合。”我摇头:“不一定要经常穿,但是……”我犹豫片刻,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张开手掌,让木常看到我手心一直握着的一颗扣子。木常愣了瞬间,拿过衣服又看了个仔细,而后,抑制不住地一把抱过身边最近的同事,说:“我懂,我懂,我会想念你的。”木常这一抱,就挨着抱了过来。我是他最后的拥抱者。木常拥着我说:“你的诸多想法是我应该学习的。”
  木常的这句话,在别人的思维中,不过是说我在工作上的创意值得他学习。可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所指并非这些。木常已看出,上下两颗纽扣之间,我特地缺了一颗扣子,而那扣子在我手心。
  木常他当然记得我曾说过,女人若是在分手时,愿意留下些许牵连,就说明她来生想找着去。千山万水也要找着去。我手心的这枚纽扣足市场上买不到的,它是我把儿时的衣服剪成布带,包了头发,精心编制成的。这个世上仅存三枚。他与那个她有约我愿意成全,他与她的前生也有过我与他今生这般的不舍吧。我的成全,更多的不足良知,是自私,希望再世为人的时候,能够凭借着手心的这枚扣子找到他,能够像他与她,结为夫妻。
  说到底,我是自私的。我存心留下这份玄机,只是为提前预约来生。夫妻做一生也就可以了,心尽情倾,谁都不能霸着谁说来生来世。而我,有了这个秘密也就够了,完全可以静下心来,真真实实地迎接我今世的爱情。
  木常拥着我,有一生那么久。
  (万民摘自《永远在身边》,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作者:于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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