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日本画家亚马希达是十五年的老朋友了。
他在歐洲长大,信奉天主教。他家境富足,可以供他挥霍。他多年不作画,直到四十岁以后才用心作了七八幅画,其作品相当昂贵。
他常对我讲以前发生的故事,讲得十分生动有趣。不过他自己也不认为这些故事全是真的。我们一见面就成了至交,主要原因是我感到他是个神秘人物,那张朦胧的脸让人捉摸不定。
闲话少叙,上星期他来电话找我。当天下午,我走进他的画室。
他迎出来说:“我要告诉你,我快要死了。”
“你快要死了?什么病?你疯了吧?”
他说:“不,我既没有病,也没有疯。但我没有几天的活头了,也许只有几个小时的阳寿。至于怎么个死法,我自己也说不清,心肌梗死、车祸、暗杀,都有可能。”
“你干吗这么想呢,总该有点什么事吧?”
“当然,请你戴上这副眼镜瞧瞧我。”
他打开一个纸盒,取出一副金属架的夹鼻眼镜。我一戴,不禁惊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他还是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转眼间就成了弯腰驼背的干巴老头。
我连忙摘下眼镜,朋友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又试了三次,情况完全一样。
亚马希达说:“看够了,还给我吧!现在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他坐在沙发上,点上香烟,静静地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这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我当时在东京上大学。有一天,我在郊区散步,不知什么原因,一家眼镜铺把我吸引住了。眼镜铺里摆着放大镜、罗盘和各式各样的眼镜,真可谓琳琅满目、物美价廉。样品摆得很乱,有的上面还有灰尘。
我发现有一副眼镜标价一百万日元,就是你刚才试过的这副。是开玩笑,还是标错了价钱呢?出于好奇,我走进眼镜店。店里有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正在看报。我问:“您那副眼镜能值一百万日元?”
他神态自若地说:“我知道现在眼镜不太值钱。可这副眼镜非同一般,是用来测量寿命的。当然,这需要解释一下。你研究过人的衰老问题吗?衰老就是生命的最后阶段,对不对?也就是死亡的前期。这个阶段,人的体能开始衰竭。在这里年纪无关紧要,事实上,年轻与年老只是人类的幻觉。一周后,将被汽车轧死的小伙子应算是老头,即将跌入大海的飞机,即便是第一次试飞也算是老掉牙了。这种衰老是潜在的和看不见的,这就需要借助于这种眼镜了。只要戴上它,马上就能了解真实情况。要是某人快死了,在镜子里就是个老态龙钟的人。”
我感到好奇,好像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催我赶快把它买下。我说:“要是这副眼镜真像您说的那么神秘,我就把它买下来。但怎么才能证明它确实有效呢?”
他说:“先生,您真幸运。请您出门后向南走三十米,那儿有个公园,里面有一位美貌的妙龄女郎。但她真可怜,因为得了白血病。”
我走出店门,走了三十米来到公园,在一条长凳上果然坐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十七八岁。我把眼镜一戴,她一下就变成一个瘦骨嶙峋、满嘴掉牙的老太太。你想,我当时多吃惊呀,就跟你刚才一样。我决定把它买下来。
后来的事只有鬼知道,我走回眼镜店,可铺子不见了,二十步,三十步,四十步,我往返了好几趟也没有找到,这可真叫人纳闷。我在附近一打听,他们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眼镜铺。没有办法,我只好拿着眼镜回家。
后来,我就戴着这副眼镜去看街上的行人。用肉眼看时,体育场里生机勃勃,一戴上眼镜,运动员们全都变成满脸皱纹的老人。后来我也腻了,就把它锁进保险柜里。但有时我也会用它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检查完会立刻对自己充满信心,认为自己一定能长寿。可是今天上午,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了。我发现我胸部炸开了,我知道求医问药是无济于事的,反抗也没有用。总之,这一命运是无法摆脱的。
“可是,你有什么感觉吗?比如全身感到疲倦、劳累?”
“什么不适也没有,我翻个跟头都可以,我感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健康。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老的人了,我要和你永别了。现在我还不能把这副眼镜送给你,你现在肯定也不会接受。我把它写在遗嘱里,我一定要把它留给你。你不要流泪,不要悲伤。现在请让我安静一会儿,我还要处理两件事情。”
他把我送到门口,一直等我走进电梯才离去。我还没有下到楼底,就听到一声爆炸从他的室内传了出来。
(聂 勇摘自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世界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