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陶冶是用耳朵走心,在高山流水觅知音的路上,有时也会遭遇动乱时代焚琴煮鹤的大恸。
最具民国气质和音乐气场的就是丰子恺的这幅画了,孩子们唱得见嘴不见眼,先生一袭长袍、一把胡琴悠然自得,窗外柳枝已经吐芽。画题令人神往:村学校的音乐课。这就是传说中的学堂乐歌吧。
我们上世纪70年代的青春,面对的音乐歌曲大体有三种:样板戏,战地新歌,知青的歌。八个样板戏以京剧为主,几乎每天灌入几亿人的耳朵,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人人会唱,不是因为爱这些歌,而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可以爱。《战地新歌》是几乎每年出一两本的革命歌曲集,以满足各地区、各行业、各运动的战斗需求,歌声响遏行云,比如:“我为祖国站岗,我为祖国献石油”“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我爱北京天安门”等等。知青的歌,是知青插队时自编自唱的,词曲简单忧伤,是高亢年代少有的抒发小悲凉的歌,也常被主管部门视为禁歌。落户陕北的《北京知识青年之歌》就很流行:“从北京到延安,路途多遥远,告别了爹娘,告别了故乡,来到了革命延安。望山高如云,望水向东流,73条羊肠小道我挑着担子往上走。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来到床前,双手捧着孩儿的面颊,泪水就挂满腮边……”歌对应着食指的知青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全然不同于《人民日报》的朗诵体《理想之歌》:“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报春的群雁……”在1977年《人民日报》登出郭老的诗“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后,样板戏和战地新歌便沉寂了,后来反倒成了返城知青的怀旧曲。
2009年,我与同伴制作了10集纪录片《六十年三地歌》,回听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华人的流行歌曲。大陆前30年的歌曲,叫停了上海滩民国调、西方音乐、传统“封资修”小曲,以及一些抒情歌曲。海峡那边还连续唱着民国老歌、本岛民谣、校园歌曲、西方摇滚。“四人帮”倒台后大陆的舞台上渐渐有了抒情,有了超越“我们”的“我”。不乏幽婉的《军港之夜》和《乡恋》,更是煽动得让两种耳朵和心灵打架,直到满街听着邓丽君,直到崔健挽着裤腿上台,一嗓子《一无所有》唱哭了一代人。“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黄梅戏演员马兰后来告诉我,那天她没票进场,骑车绕着北京工人体育场听,听得泪流满面。
如今電视、广播、网络、手机里各种歌曲如百鸟争鸣,只是学堂里却无多少适宜的乐曲。许多中小学在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的竞争压力下,能减的活动是春秋游,能减的课程是音体美。那减的仅仅是几首歌吗?那是一个民族日趋一日的喑哑。
传统的音节里总是藏着气节。孔夫子的礼乐春秋,祭祀庄严;伯牙和子期的相知,高山流水;高渐离易水一曲永别故人,双目被剜后被嬴政叫到宫中,泰然奏罢最后一曲,向着暴君举筑一掷,裂帛之音,山河回响。
去年底,深圳一次文人雅集,南音传人蔡雅艺怀抱琵琶,闭目吟哦《山色》,只觉柔至无风,柔至微风,柔至大风。我突然明白了“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缘由,那是几千年的江水,溅湿了忧伤,流淌着悲悯。“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远观山色郁然翠,如蓝成靛。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力有长短。自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翠为青。时常更换,是由缘会。幻相现前,非唯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山色》是丰子恺先生的先生弘一法师作词,将那触目之色化为绕指之柔、掠耳之音,于是,通感通心通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