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生下来圆滚滚的,我们就叫她球儿。
球儿出生没多久就过年了,屋外鞭炮声震天响,她却安睡如一,从没惊醒,妻一度怀疑她是不是聋了。这样担忧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在她前面摇铃击鼓,她终于眨眼睛了,在她后面叫“球儿”,她也会回头来找,我们才知道她不是聋子,这才放心。但也终于知道,她总比我们预期的要慢一些。
她在会讲话后,我们就试着教她背诗。
诗背了几首,球儿就犯错了。她经常犯的错是把两首诗弄混。譬如她原本在背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那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等她背到“晨興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句的时候,突然接下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她把《木兰辞》硬接在《归园田居》的下面了。
这样的错误经常发生。后来我们发现,她对我们要她背的诗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堆押韵却无意义的话,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声音的连缀罢了。
二
后来,球儿逐渐长大,终于上小学了。
有一天,老师叫球儿到保健室去拿健康名册。想不到球儿在学校迷了路,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师才把她找到,那时球儿还在房间门口张望呢。
后来球儿告诉我,说老师要她到“宝剑室”拿名册,她想“宝剑室”就应该是挂了很多宝剑的房间。如果骤下判断,球儿确实是反应迟钝,应属于“不怎么聪明”一类的孩子。但仔细想想,一个初入小学的孩子,怎么知道学校不该有个“宝剑室”而只有“保健室”呢?她的“迷糊”在于她为自己不清楚的事物,找到一个她认为合理的解释,而她的解释与客观事实有所出入罢了。
球儿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们送她去琴行办的儿童音乐班。在那里她表现很好,老师建议她去学钢琴。由于我本人喜欢音乐,她既然被老师称赞,我们便二话不说地替她寻访名师了,结果找到一位在光仁中学音乐班任教的杨老师。
学琴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师生相处甚洽,球儿被杨老师称许:“你看她这么小的年纪,弹起琴来却有大将之风!”
我对弹钢琴虽然是外行,但听过的唱片倒是不少。球儿弹琴经常犯错,记谱能力也不算好,不过比其他小孩弹得连贯一些,而且起伏强弱,好像不经老师特别指点,就有体悟,这可能就是杨老师说的“大将之风”吧。
在她进入大学之前,她一直跟着杨老师。现在想想,杨老师应该是对她的成长影响最深远的老师了。
三
说起球儿进入光仁中学音乐班,其实也是一次偶然。
球儿在小学虽然成绩中等,但毕业是不成问题的。当时我们为她的升学问题也伤了点脑筋——她可以不经考试就升入附近的中学就读,但这些学校,老实说教学水平是良莠不齐的。
这时,杨老师就建议我们带球儿去考光仁中学音乐班。光仁中学的音乐班并不好考,因为是考初中部,所以除了钢琴之外,不考其他的。
结果球儿顺利考中了,这是球儿一生中的首次胜利,我们为她高兴。随即我们开始思考,究竟该不该让她进音乐班。因为音乐班光是主修钢琴,每天就要练两三个小时,还不算副修。孩子如专心练琴,就不能关注其他功课。其他功课不好,她就不能再有机会选择其他的升学之路了。假如球儿在读了两年音乐班后,突然不想练琴了,这时她该如何考高中呢?
我们还是跟球儿讨论,想听听她的意见,她相当强烈地表达想进音乐班的意愿。后来我们想,她在小学的时候,很少在成绩上获得奖励,现在有学校肯定她的成绩,让她“打败”了很多人,她自然会选择光仁了。
后来我们决定让她读音乐班,可能也是因为疼惜她。于是球儿怀着兴奋和憧憬,展开了全新的人生。
四
这种欣喜并没有维持多久。
光仁是所相当优秀的学校,相对地,他们对学生的成绩也要求颇严。球儿入学后在接连几次的月考中,总有几科不及格,和同班同学相比,确实令人汗颜。
到了初中二年级之后,情况更为严重。球儿的成绩单上,红的竟然比蓝的多了。妻为此心急如焚,为她请了家教,但她还是跟不上。
我对球儿的表现,起初还是相当豁达的,我认为球儿可能是属于“大器晚成”类的。但随着事态的发展,连我都不太能够豁达下去了。
球儿从初中到高中都读光仁音乐班,老实说她是不得不继续读光仁高中部音乐班。因为就她的成绩而言,她完全无法应付校外的考试,她只有这条路可走。
球儿虽然憨厚(这是反应迟钝的另一种表述),但绝不是没有感觉的人,她也有爱恨,也有同情和忌妒。有时候,她因成绩不好而陷入孤独的境地,她的心情起伏就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大。
举例而言,球儿因为成绩不好,在交友上一直没有“高攀”的机会——班上成绩好的同学虽然彼此竞争,但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却严守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也就是“好”学生从来不和“坏”学生来往。
球儿每年生日时,都会办一个生日会,邀请一些同学来参加。她在初中时,还会有一两个同学来,进入高中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在布置好的房间里,在放满鲜花、糖果和蛋糕的桌前,球儿边哭边说:“他们早就答应我了呀!”这样的情形我们做父母的看在眼里,真是别有滋味——我们不能骗她,也不能把实际情况告诉她。
球儿在光仁高中三年中,每到学期末,都濒临留级。说濒临留级,其实是客气了,按照学校的章程,她确实是该留级的。但在特别为音乐班所设的辅导与补考中,她又侥幸过了关。幸亏她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否则那个气氛足以使她变成疯子。
成绩上和社交上的屈辱,使球儿在中学求学过程中受尽折磨,唯有音乐给她一些安慰,一些鼓励。她在钢琴上确实表现不凡,与其他成绩比较,算得上“杰出”了。不仅如此,她副修大提琴,也表现得不错。有一次她演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一段,竟然有几分皮埃尔·富尼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