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车坏在半路了,直冒烟,一位懂车的朋友看了看,估计是散热器漏水了。今天一早他帮我请了个美国人来修车。这车是一年前买的,1986年产的奥迪。当时帮别人找车,结果让我一眼看上了。那富丽堂皇劲儿,让我想到德国人的骄傲和冷漠。在路灯下,它近乎完美。特别让我动心的是坐在真皮的座椅上听激光唱盘,十个喇叭环绕着像十个歌唱的天使。我心想,就是车开不动,放在家门口当书房兼音响室也值了。不过它的方向盘有问题,你得不停地向左转,车才能走直线——这有点像某些人的思维方式。车主是个美国人,他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不可信,但开价实在不高:2650美元。我这个忠实的音响爱好者,无心讨价,以2600美元成交。车开回家,等第二天太阳出来,才看到毛病。除了方向盘的问题外,车身有伤,皮座磨损,天窗打开关不上。我把车送进修车铺,取回,车价翻了一倍。
我想我和很多来自中国大陆的男同胞一样,都有一种对速度的热爱。那是一个来自农业帝国的童年的梦想。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畅销书《海鸥乔那森》译成中文,让不少人着迷,我弟弟甚至把它全部手抄下来。作者是一个退役的飞行员。他借一只海鸥飞行的故事,大谈速度的美。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开快车让我想起这故事,特别在日落时分,让人赏心悦目,如果再能有我这样的音响的话。
可很多年来我一直拒绝学开车。主要原因是我神经衰弱,一坐车就会昏睡不醒。在欧洲没问题,那儿的公共交通发达。我搬到美国,尝尽了没车的苦头,处处要搭车。当时我在一所大学兼课,离住处只有11公里,可步行加倒车来回得在路上折腾好几个钟头。我一咬牙买了辆1986年的福特Tempo。我是在报纸的广告栏里看到的,价钱、里程、新旧程度都合意。和车主打电话约好,一个朋友带我去看。车主竟是个大陆留学生。车外表很旧,前灯瞎了一只。对方开价1950美元,讨价压下300美元,双方似乎都松了口气。我们先把它开到修车铺洗刷一通,顿时换了新颜。然后又跑遍废车场,配上车灯。我每天早起直奔我的老爷车,擦擦这儿,弄弄那儿,再绕着它转几周,才舍得离去。
学车主要得克服心理障碍。上了点儿岁数,反应慢,加上我本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按部就班,先在停车场上练。记得头一回上街是在晚上,四周车灯晃眼、喇叭齐鸣,我一下慌了神,车开得像在浪峰上颠簸的船,吓得坐在旁边的朋友大叫,差点儿要从车里跳出去。
当地的中国人学车都有一套,根本不用上驾校。笔试可用中文,3套现成答案是一成不变的。只要花上两个钟头,保准过关。为了避免被怀疑,最好能错上两道题。我笔试不小心得了个满分。考官扫了我一眼问:“你以前开过车吧?”我矢口否认。当地的路考路线也是固定的,至少有十年没变过,就像条传送带,把一拨拨中国司机输送到危险的公路网上。路考前,我的朋友领我按既定路线练了3遍。考官是个年轻的非洲裔女人,挺漂亮。我得小心才是,漂亮的女人都是危险的。最后她指出我路上开得太慢,拐弯时的速度又太快。我心里一沉,没想到她那描得很细的眉毛一扬,说:“通过了。”
买旧车就是买心病。我的那辆车底盘低,有一回练车蹭在石头上,车暴躁得像坦克,且浓烟滚滚。赶紧送到修车铺,原来是汽化器坏了,换新的连工带料得500美元。换了汽化器,接下去那位人高马大的美国师傅可不撒嘴喽。他告诉我连排气管在内的全部排气系统通通得换,因为美国中西部冬天公路撒盐,都被腐蚀坏了。我咬牙跺脚,只好自认倒霉。车修好了,美国师傅开出长长的发票,加在一起刚好和这车的价钱相等。开着这辆不咳不喘但其貌不扬的车回家,别提多憋气了。
这类不愉快的经验,我想每个中国留学生都有过。初来乍到,急着开车打工,钱少哪有你挑的份儿?我的朋友老郭,10年前刚到美国时花200美元买了辆小货车,练了一个半钟头就上了高速公路。正暗自得意,突然发现脚刹失灵,又赶上下坡,一闭眼撞在一辆巨型货车的屁股上。好在人没事。货车司机过来,见老郭既不懂英文,又开着辆早该报废的破车,便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我两年后见到老郭时,他仍在打工,但日子好过些了。他换了辆日本的Honda。车的性能不错,只有一个毛病:点火困难。他的经验是就坡停车,利用势能。发动时先挂二挡,一腿跨出车外,用肩顶门,铆足了劲儿,连推几步,待点着火,再跃入车中,这必是真功夫才行。我在的那几天,这推车的活就让给我了。起初还好,推上百十米,车就突突地冒出欢快的青烟。但每况愈下,有时竟要推上一两里地才能点着。在风雪中奔跑,大汗淋漓,倒真有股革命豪情。去机场前在他家吃饭,我求他万万不要熄火,生怕误了班机。
在美国买车可是门学问。最好事先多请教行家,不可轻举妄动。有一种汽车拍卖会,广告做得轰轰烈烈。那些车来路可疑,但价钱便宜,吸引了不少中国留学生。车在场上开一圈,你一举手,别人没动静,车就归你了。我认识一个从南京来的小伙子,一激动开回辆车。大家围着它转圈,都琢磨不透怎么这么便宜。最后恍然大悟,原来倒车挡坏了。这车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在美国混久了,找到工作,买辆好车算不了什么,但也往往失去了新鲜感。想想当你头一次合法地坐在方向盘前,打火,挂挡,轻踩油门,车身向前跃去,景物如过眼云烟,只有红灯和警察才能拦住你。
(黑 马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蓝房子》一书,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