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怀念消失了的故都风俗,爱看描绘旧时街头平民生活的图画,其中总少不了路边的那些剃头摊。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的理发店少,理发和洗澡是生活中的两大难题,我一个月只洗一次澡理一次发,因每次理发和洗澡要排队等候一个多小时。有时先拿了号,再去办些事回来,还没轮到号;如已过了号,要追挤进去,便有一番争吵,似乎同去医院候诊一般紧张。
今日的北京发廊林立,就我住所附近,每一条小街都点缀着多家理发店,店里的理发姑娘口红擦得绯红绯红、眉毛描得炭黑炭黑,案上那些花里胡哨的瓶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液体,经过玻璃的耀光、镜子的反射,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我似乎感到面对什么陷阱,不敢进去。
暮年,是时间的穷人,我吝啬,每付出一时半刻都得计算计算,不肯在理发上抛掷光阴,往往很久不理发。近年在住宅区附近的树荫下、马路边又出现了剃头摊,剃头的为挣钱,被剃头的为省钱,无意间合作重绘了故都风光。有一回我陪老伴散步,她走累了,就在路边树荫下歇脚。恰好旁边一个妇女在给人理发,理发的和被理发的彼此还聊天。理发的妇女说她是到了年龄不得不退下来,她理了一辈子发,如今闲着没事,舍不得放下刀剪,挣钱倒是其次。她于是津津有味地谈理发的技巧,谈发型如何适应脸型。被理发的谈儿子、媳妇、孙子、柴米油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的对话吸引我一直听下去,仿佛读一本引人入胜的书,因一页页都呈现了生活的真实与真情。理完发,理发的妇人和被理发的老头注意到了我们,都友好地向我们打招呼。老头缓步远去了,老伴对我说,你的头发早该理了,就在这儿理吧。我点头同意。理发的妇人发现我的头发理得极难看,她说已理得这么糟,一次还纠正不过来,要再过一个月第二次理时才能完全表达她的操作要求。我平时不照镜子,不看自己的面貌,更不注意什么发型。等她理毕,老伴一看,说的确理得不错,比店里理得好多了。更意外的是,她只收3元理发费,我们过意不去,想多付些,她坚决不收。
过了一个月,又该理发了,我真的又去找她理,她也清清楚楚记得我上次由她理的情况,大概对她的顾客她都心中有数,谁什么时候又该来了,像医生熟悉他的病人该服药的时间。此后她成了我的固定理发师,我理发必定去找她。最近我又去,一面被理发,一面听她谈市民生活的琐事。我说琐事,其实是人们的大事。理完发我站起身离去,见她将地上的散发扫成了堆,是一堆灰白色的发。 (步步为营摘自山东画报出版社《吴带当风》一书,吴冠中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