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惊人的美学传统

  我觉得味觉与伦理学有很大关系。以前在同事之间,我最不喜欢讲话酸酸的那种人。业绩好一点儿,得个年终奖,讲话就酸酸的。后来我发现酸其实没有那么不好,酸表示他对人生有渴望;苦也不是绝对不好,苦是人生必经的一个过程。享尽人间繁华的曹雪芹也要经历被抄家的痛苦,可是这个苦味帮他完成了那么伟大的文学作品。

  因此各种味觉之间要有一个平衡,有一种配置。我们在品尝食物的同时也学着品味文化。你会发现年轻的文化甜一定多——美国的食物、美国的点心比法国的甜好几倍,让人受不了。因为它的文化短,它还没有太多受伤的感觉,它的文化里没有太多沧桑感,所以它甜。法国的文化很丰富,法国人习惯在正餐中喝一点点红酒,以此来训练自己味觉上的复杂度。

  记得当年我写毕业论文时,心里很紧张,觉得论文写不完好像对家里没有交代一样。我跑去请教一位教授,他跟我扯东扯西,说某处的咖啡你喝过没?某处的红酒你喝过没?唉,你来法国这么久了,吃没吃我们的乳酪?我说,吃了啊。他说,你吃的哪种?我心想,这跟论文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吃的是包装袋上牛在笑的那种。他说那都是小孩子吃的,你要吃上面有绿霉、臭得不得了的那种,然后补了一句,一个民族不够老,不会懂得吃臭。

  我到现在都感谢这句话!我相信很多年轻朋友也许无法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吃臭,其实意味着食物少到一定程度,即使腐烂了也必须吃下去。西方人没有办法了解中国的臭豆腐,就像我没有办法吃他们发霉的乳酪一样,这是文化里的东西。为了这件事情,我去了一个地方——绍兴,因为我听说绍兴菜最臭,有“三霉三臭”——三种霉的菜,三种臭的菜。绍兴出了一些我十分喜欢的人物,如蔡元培、秋瑾和鲁迅。

  我读大学的时候,鲁迅的书在台湾是不能读的,我们就手抄他的《药》。这篇小说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我感觉到一个文化腐烂到内部已经没有生机的那种痛苦,现在很少看到一个近代小说家能写出这种难过的感觉。

  我到了绍兴,他们说你真的要吃吗?你敢吃吗?那个苋菜梗,像甘蔗一样粗,咬在口里,根本是一口纤维,上面绿绿一层霉,臭得不得了。他们说你不尝尝这“三霉三臭”,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作绍兴文化。

  我吃了“三霉三臭”,灌了一些黄酒,然后走到秋瑾当年就义的广场,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突然之间,你会想起那位教授说的话:一个民族不够老,不会懂得吃臭。臭里面其实是对文化的另一种期待——在最腐烂的部分还有生命,还有美好的希望。因此,美绝对不是附庸风雅的东西,绝对不是听听音乐、看看画就好了。美是跟生命最深处的碰撞,跟生命最本质的碰撞。我相信我们的文化、历史、传统中间的美学是惊人的,所以它孕育出的一代一代的人物,都能活出生命里最美的部分。

  如果有一天孤独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要悲观下去,消极下去?可是李白在没有人跟他喝酒的时候,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跟月亮喝酒,跟自己的影子喝酒。我常常想到这个画面:李白独自一人在花前月下喝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我相信那种美是其他民族没有的,那是惊人的生命的美学,是我们的文化历练出来的最动人的部分。 (天 问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从富强到文雅》一书,刘春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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