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国著名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奥普拉·温弗莱,忽然对着镜头讪讪地说:“世上的人真该都像皮诺曹,身上装一个测谎仪,每次扯谎鼻子就变长。”
奥普拉这番话事出有因。此前她曾连续两期在节目中介绍了一个美丽的爱情传奇:二战期间,12岁的波兰犹太男孩赫尔曼·罗森布拉特被关进德国柏林附近的一个纳粹集中营。集中营外,一家农场的9岁小女孩罗玛,每天都会隔着铁丝网给他扔一个苹果。多年后,他们在美国奇迹般地重逢并坠入爱河,相濡以沫50年。奥普拉在讲完故事后,含着眼泪对着屏幕大喊:“这真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爱情,让我们一起为它欢呼吧!”
通过美国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奥普拉的呼喊,把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带进了每个美国人心里。赫尔曼·罗森布拉特,这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电工,一时间成了报纸、杂志、出版商甚至好莱坞的宠儿。他和妻子的这段“苹果情缘”,被写成了儿童读物《天使女孩》;几大出版社对他“围追堵截”,劝他把经历写成自传;好莱坞制片人也看中了这个题材,与之相关的电影《栅栏之花》,2009年3月就要开拍。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爱情感动。随后,研究二战历史的专家站了出来,在战争中幸存的退伍老兵站了出来,他们拿着“纳粹大屠杀文献资料”和赫尔曼的故事,做起了一对一的求证。最后得出结论:赫尔曼当年被关押的集中营应当紧靠纳粹党卫军的兵营,没有任何隐蔽空间;罗玛根本不可能每天堂而皇之地向赫尔曼扔苹果而不被看守发现。由此便可证明,这个所谓的“苹果情缘”,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谎言。
于是,短短半年,赫尔曼和他的妻子罗玛,便从“大众偶像”变成了“人民公敌”。人们的集体褒扬,变成了集体诘难。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口水与白眼,赫尔曼只好承认,他虽然在集中营呆过,但那个每天扔苹果的“天使女孩”只在他梦里出现过,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美丽幻想。多年后,当他遇到妻子罗玛,发现她曾经生活在关押他的集中营附近,他们几乎“可以看到同一片云彩,闻到同一朵花香”,他忽然搞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了。
非常罪,非常美
赫尔曼的梦终究还是醒了,但他毕竟说了谎。西方人对待谎言的态度,从皮诺曹的故事就能看出来:诚实,是做人的根本。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只要说了谎,便失去了纯洁的心。
赫尔曼忏悔了,但他并没有换来谅解和宽容。那本儿童读物《天使女孩》,在舆论的压力下被迫下架;赫尔曼的自传被紧急叫停,出版商第一时间冲进他家,追讨“预付稿费”;只有《栅栏之花》还要继续拍下去,只是制片方一再承诺影片将是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绝不会包含任何篡改历史的成分。
在一片批评声中,只有赫尔曼的一位老邻居站出来为他辩护。他觉得,平日里的赫尔曼就常说些“天真的傻话”,逗周围人开心。不可否认,他的确犯了错,欺骗了所有人。但不至于像历史学家说的,“是出于一颗虚荣与贪婪的心”,“是毒害众生”。
其实从“激励人心”的角度看,对赫尔曼的评判,或许应该留一点人性的空隙。毕竟,有无数人被他的故事感动了。有美国人也曾说:“我们准备靠秀兰·邓波儿的微笑、卓别林搞笑的大靴子以及赫尔曼的爱情传奇度过这个经济寒冬。”从这个角度说,赫尔曼是用谎言创造了一种极致的美好,把沉溺于绝望与虚无的人们一个个打捞了出来。然而,在谎言被揭穿的瞬间,人们的心灵再次被黑暗侵袭。于是他们发现,美好的不再美好,生命终究还有斑驳的痕迹。或许,人们的愤怒与失望,很大一部分源自美梦破灭后,汹涌而至的挫败感与幻灭感。
后来,奥普拉还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不想像法官一样审判他,因为人性是个复杂的东西。赫尔曼即便有‘罪’,那也是一种带‘罪’的美。”
全民造谎
倘若把赫尔曼的故事从头到尾仔细看,人们大概会发现,这个美丽的“谎言气泡”,很大程度上是被公众舆论一下一下吹大的。这有点类似于“9·11”事件后那个被颂扬了6年的“生还奇迹”:一个叫赫德的女人,凭着要当新娘的信念,才艰难地从灾难现场爬了出来。这个故事,曾经感动了无数美国百姓。
6年间,赫德不断地被报道,辗转于美国各地演讲。当然,她最终也被谎言所累,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但仔细想想,赫德的谎言哪里需要用6年时间去戳穿?一开始,美林证券的员工就该清楚,他们身边压根儿没有一个叫赫德的女人;而她口中那个同样在世贸大楼工作的未婚夫大卫,其实根本不知道赫德是谁。这样来看,几乎所有人都成了这场“造谎”运动中的一环。
相似的还有《市政厅之吻》,这张照片背后,也隐藏着一个全民“造谎”的故事。因为在当时,当众接吻是不被法国法律界认可的,因而画面中那对率性而为、热情拥吻的男女,便成了“20世纪最伟大、最具反叛精神的情人”。
然而几十年后,摄影师罗伯特却承认,那张照片不过是按照计划“摆拍”完成的。于是,批评之声四起。而人们的评论也值得玩味:“在市政厅门前,谁敢肆意地做违法的事?这个骗局我们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懒得去讲。”其实,倒也未必是“懒”。多半是因为人们从照片中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还是写童话吧
好莱坞明星朱莉娅·罗伯茨曾与英国男演员休·格兰特演过一部名为《诺丁山》的影片,讲述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明星与平庸的英国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这部片子的硬伤很多。比如,拍摄地诺丁山,绝不是电影表现的那样,带着英伦古典美。现实中在此居住的,多是摩洛哥、西印度群岛的移民,他们大多是在贫困边缘挣扎的人。多年来,诺丁山地区的蔬果市场、周末的跳蚤市场,都是英国出名的廉价淘货地;而此地的大街小巷,也是夜深时不宜一人出入的地方。
电影公司很聪明,从一开始就告诉观众这不过是个爱情童话。大家也仿佛被洗了脑,完全忘了诺丁山本该有的吵吵嚷嚷、“黑人文化”以及黑暗的一面,而只顾对着“公主”与“绅士”的爱情,忘情傻笑。
由此来看,虚构了“苹果情缘”的赫尔曼,倘若真是本着一颗纯净的、向善的心,那不如选择“童话”这个载体,把故事讲给大家听。在这方面,他其实可以学学卡夫卡。
那是在卡夫卡去世的前一年,外出散步时,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正为丢失了洋娃娃而伤心啜泣。卡夫卡马上编了一个故事:“你的洋娃娃旅行去了,她还托我捎封信给你呢,只是我忘记带了。”为了让小女孩相信他的话,卡夫卡连续三个星期,每天都用洋娃娃的口气给小女孩写信。
小女孩长大后,大概也不会因为卡夫卡曾经说谎骗她而有任何抱怨,因为那不过是个美丽的童话。基于人性中渴望温暖的特质,几乎没有人会和童话较真,甚至有人说,真希望永远活在童话世界。因为只有在那里,人才会和小猪对话,小王子才会真心爱上一朵玫瑰花。
(王 晓摘自《新世纪周刊》2009年第5期,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