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山山脉有一座山,山顶竖着三块自然生成的大尖石,远远可望见。尤其在朝天门码头,不用望远镜也能瞧到,我们叫那座山“三块石”。
三块石附近有个公墓,在很大片松林之中。打我三四岁起,父亲常带我去那儿打柴。
父亲曾是舵手,白天夜里开船,累坏了。当时加班太多,营养又跟不上,他好几次从驾驶室跌下江去,最后一次几乎丢了性命,在医院住了好久。病好后就回家当“家庭妇男”。他的眼睛是渐渐瞎的,我上小学前,还几乎看不出来他的眼睛有毛病。那时,他白天看东西没什么问题。我上初中时,他的眼睛就不太好了,拿一份《重庆日报》看,要戴眼镜。后来看报时间久了,中间得取下眼镜休息一会儿,晚上得摸着走路和做事。父亲告诉我,他这眼病叫夜盲症。在我上高中时,他白天看东西也模糊了,晚上更是不行,完全看不见。
父亲眼坏后,再也未与我去三块石打柴,可是他常常提起那座山。他说我小时候,倒是爱和他说话,从家往三块石的路上几乎都是山坡,我总是问这问那,每回他都耐心地回答。有次遇上连他也不认识的树,他就回家查他的大词典,然后把树名告诉我。他懂得很多,比母亲有学问。我对父亲很钦佩。
父亲也是教我识字的第一人。他看到豌豆花、胡豆花、油菜花,就在地上用石头写出它们的名字,让我读出声。他说,眼瞧到,心就记住。我记性好,父亲高兴地说:“你比你几个姐姐聪明,教一次就够了。”
豌豆花在我们下山的小路上不約而同地绽放,新鲜活泼。我大声地对父亲说:“豌豆花,豌豆花,开白花,像蝴蝶,我喜欢它。”
父亲继续扛着柴,费力地走在我前头。
那个早春三月,天仍有些寒。
下雨天,天井里水洞眼堵了,雨水流得慢,溅了好些水在天井的石坎上,那是连接厨房与堂屋的唯一通道。父亲有天摸黑走过,摔了一跤。我和四姐帮父亲擦上红药水。我对父亲说:“我一定要快快长大,好带你去北京医你的眼睛。”
父亲愣了一下,拍拍我的头。
四姐不高兴了,说:“还轮不到你。我们是吃干饭的吗?”她见父亲瞪眼才止住了。
后来上阁楼睡觉时,四姐说:“妈妈爸爸已试过治病,可是轮船公司医院的医生早就下过结论,就这夜盲症,还有青光眼,只有开刀才有机会,而且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医好,但也可能全瞎。只有北京的大医院才能做这样的手术,重庆再好的医院也做不了。爸爸不同意开刀,更不要去北京,说没那笔钱。妈妈非要去,两个人为此都吵架了。最后爸爸说服了妈妈,说我还不想眼瞎,看不到你和孩子们。让我多活几年吧。”
钱是好东西,没钱,谁也不是英雄好汉。我对四姐说:“我长大一定要好好挣钱。”
她在床那头,踢了我一脚,说:“做什么梦。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给父亲治眼病成了我的心病,我有个感觉,若有一天自己长大真挣着钱了,父亲也会拒绝去北京的医院开刀。以后父亲果真如此。
他一直活到八十二岁,在家中平静去世。他去世后,葬在南山。
(心香一瓣摘自译林出版社《小小姑娘》一书,刘志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