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十年里,我看着亚马逊的图书推荐从莫名其妙变得异常精准,仿佛隔着屏幕坐着一个图书管理员。他对我的熟悉程度与日俱增,我已经不需要说任何话,他就能向我推荐一批我绝对不会放过的书籍。亚马逊能做到这一切,基于它对用户数据的分析,以及对我的浏览和购买行为的分析。因此,在一次次购物过程中亚马逊逐渐了解我,可以越来越精准地做出推荐。
如果亚马逊更进一步呢?
举个例子,假若我是个地心说支持者,在亚马逊上不断购买相关的书籍,而亚马逊作为一家科技公司,觉得有责任推荐日心说。于是,它根据既往的用户数据,寻找到一套最有效的书,可以让人在阅读过程中渐渐地对地心说产生怀疑,然后发生动摇,最终投向日心说的怀抱。当然,在许多人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坏事。问题是,地心说或日心说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亚马逊拥有的这种科技能力本身。假设让一个人从地心说支持者变为日心说支持者在技术上是可行的,那么,如果亚马逊想要改变用户的其他认知呢?
这是用户自我发展的偶然,还是亚马逊利用技术造成的必然?换一句带有男权社会色彩的话来说:亚马逊究竟是你儿子,还是你爹?
以“今日头条”为例。作家无论在平台上发送任何内容,系统都会先尝试着给予一定数量的推荐。比如说把这条内容推送给一万人,然后计算这一万个人里会有多少人愿意点开阅读。如果比例达到标准,就会向更大范围的用户进行推送;如果达不到标准比例,那么就会停止推荐,让这条消息自然沉底。这相当于给每一个作家制定了绩效考核指标,而且在最短时间内就可以给出反馈——读者喜欢或者不喜欢,写作者需要或者不需要调整内容。同样,如果你是一名读者,在每次给你推送消息时,系统会检测到你点开了哪几条。然后在下一轮推荐时,去掉那些你不感兴趣的主题,推荐你可能感兴趣的主题。于是,你越点越多,你想要看的也越来越多,最后根本停不下来。
也就是说,你的订阅和阅读从一种主动行为,变成一种被动行为。你最终能看到什么,并不取决于你的主观意愿,而是由系统决定——系统决定你能看到什么,不能看到什么。回到亚马逊的问题上来,如果是系统“希望”你看到什么的话,这究竟算是你的自由选择,还是科技公司利用技术造成的某种必然?
什么叫“我是你爸爸时代”?这就是。科技公司认为它们比你更懂你,它们的判断高于你的判断,它们的意志凌驾于你的意志之上。
传统互联网时代,用户是作为单纯的消费者而存在。互联网公司无论提供的是服务还是内容,用户的主要行为是消费。但是在“我是你爸爸时代”,用户除消费内容和服务之外,还被科技公司当作生产资料的一部分。不单要消费内容和服务,还需要充当信息的传播路径和提升用户活跃度的工具,用户行为本身也从消费变成生产。
这就是各种智能算法不断被诟病,但是科技公司依然在不断加大投入和执行力度的原因——它是有效的,受到智能算法控制的用户,能够产生设计者所期待的行为,得到他们想要的数据。
而你的意志呢?你的意愿呢?你的选择呢?这些事情好像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我是你爸爸”的背后,潜藏的逻辑是:一小部分人高于另外的多数人,前者可以决定后者的行为;从决定他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逐步演进到决定他们相信什么、赞同什么以及认同什么。因为前者比后者聪明,而且占据技术上的优势。这一切的本质,还是统治权。有人奉自己为神明,视其他人为自己的创造物,认为自己比他们更了解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他们,可以让他们做出任何自己期待的行为,这就是渎神——以自己为造物主。
无论是《一九八四》还是《美丽新世界》,探讨的都是政府统治。但在“赛博朋克”的世界里,科技巨头对民众的统治可能要严密精细一万倍。手机运动监控能通知你的保险商何时提升保费,汽车自动驾驶可以算出谁是你的情人,智能家居甚至可以算出让哪一个开关失灵能彻底激怒你,好让你在暴怒之下干掉自己,看上去却像是个纯粹的意外……有必要的话,更可以通过控制你看到的每一个网页、每一条信息、每一个路边灯箱,或听到的每一句广播,影响你的潜意识,让你莫名其妙辞掉工作,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站在某个鸟不拉屎的高原湖边,只不过是因为当地企业向网络公司支付了一笔高额旅游推广费而已。
网民喜欢叫这个“爸爸”,那个“爸爸”,可能他们都是对的。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