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要去哈尔滨。我决定不坐飞机坐火车。火车得跑30多个小时,大家很惊讶,说你怎么受得了?据说哈尔滨今年冷,零下30多度,可以把眼睫毛冻成小冰棍。冻出了小冰棍的眼睛一眨巴,就会发出一种玲珑剔透的响;有了一只挂在身体上的风铃,灵魂便很活泼了。冷也是一种童话,人是应该冻透一次的,我想。热透一次,冷透一次,爱透一次,恨透一次,苦透一次,甜透一次,梦透一次,醒透一次,笑透一次,哭透一次,于是乎,人生也就不那么平庸了。火车里没几个乘客。我独自一人一间软卧包厢,有大把时间,久久坐在窗前,久久看着无边的土地和天空,没有电话、电视,没有熟人、俗务与急件,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我静静地坐着,心无旁骛地展开我的梦幻与思念。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郎瑜琳,吉林珲春人,哈尔滨军工大毕业,自部队转业来武汉。当年,他从哈尔滨到武汉,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条哐当哐当的铁路,曾经摇晃过我的朋友郎瑜琳。
认识郎瑜琳,在上世纪80年代初。那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个春天:绯闻缠身,官司压头。郎瑜琳是作為一名侠客,被朋友推荐给我的。朋友说这个东北汉子能写会说,为人仗义,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帮你,你就一定能昭雪冤屈。于是我走进了郎瑜琳的办公室。东北汉子老郎听完我的悲惨遭遇,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约稿:“你能给我的副刊写一篇散文吗?”我气愤地回答:“不能!”真是活见鬼!原来我遇上了一个文学痴迷者。老郎却对我的态度很不以为然,轻蔑道:“遇上这么点儿事情就不能写作了?这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小事啊。”我面临的可是牢狱之灾,啥叫俗不可耐的小事啊!老郎义正词严:“如果你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还能够坚持写作,你才算一个了不起的作家,我也就会竭尽全力帮你打官司,哪怕倾家荡产!我又不认识你,为啥要帮你?因为我爱才,因为我觉得你有才气、有天赋,与我是同类!”
官司漫长曲折,一打就是两年。在郎瑜琳夫妇的倾力相助下,我终于打赢了这场该死的官司。我和郎瑜琳夫妇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家成了我的家。他们的一双儿女,也喜欢上了我。当他们的妈妈出差,孩子就由我来照料。郎瑜琳属于文学,从不属于家务,每天孜孜不倦地写作,与出版社的编辑来往密切,一心一意想当作家。我却年轻孤傲,不屑巴结文坛,灵感来了泼墨挥洒,平常该干吗干吗。郎瑜琳极不满意我孤僻乖张的写作姿态。我看老郎那样痴迷,也打心底里着急。那时候出版界拉广告拉赞助吃吃喝喝的风气盛行,老郎书生本色,性情耿直,根本没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他又苦又恼,又气又恨,渐渐地遁入虚幻世界,大白天也躺在沙发上两眼望天,天天等待他的小说出版。逐渐地,老郎开始对我说这样一类话:“池莉啊,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这样傲骨铮铮,将来反而可以赢得自己的读者和自己的文学天地。我肯定是不行的了,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你真的能够全国知名,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每当他这么说,我和他的妻子就发笑。谁知不久之后,噩耗突降,正当壮年的郎瑜琳,猝死家中。
多少次,我把中国地图铺开,沿着铁轨,从武汉走向珲春,去探望我的朋友郎瑜琳,一个为文学之爱耗尽生命之火的人,一个热爱生活却被生活戕害的人。我一直在写作,我的每部作品都是对老郎的致意。我成名不成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郎对文学的那份热爱,在我的写作中从未间断。我活着,因此,他也就活着。年轻时不懂事,许多话说不出来,还有许多话,根本没来得及说,面对面的机会,突然就没了。所以现在,我宁愿坐30个小时的火车,把郎瑜琳的来路走上一遍。我要让空旷的火车满载我对朋友的谢意,呼啸着接近埋葬朋友的土地。我要借此机会,屏蔽红尘,让30个小时充满最纯真的怀念和祈祷。而这份情怀,是繁忙拥挤庸碌的城市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的,我只能选择我一个人的火车和30个小时的静默来承担。
(秋水长天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池莉经典文集》一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