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上,有朋友打来电话,说:“这里下大雪,我正喝着青稞酒。”
我说:“我这里备了冰块儿,要喝二锅头。”一笑把年拜过。
北齐武成帝致书河南王高孝瑜:“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其时武成帝在晋阳,高孝瑜在河南,千百里之思,遥劝三杯两盏。
青稞酒正该在雪里喝。青稞本性至寒,青稞酒有冰雪之意,喝下去一道寒光攻心,刀刀见血,血就热了。
《红楼梦》里贾宝玉大雪天要喝酒,薛宝钗讲了一番道理,说是酒要温了才好,否则冰凉的酒用肠胃去暖它,怎么禁得住?这说的是南方的老酒,如果是北方的烧酒,那一定温不得,因为烧酒是冰凉的火,冰消了,火也散了,这樣的酒还能喝吗?
冰凉的火,是青稞酒,也是二锅头、伏特加。和二锅头比起来,青稞与伏特加酒性稍薄,如果加上冰块,它的薄就越见明亮、锐利,森然逼人。有时我也在二锅头里加冰,酒性虽然薄,但更狠,像打了赤膊的泼皮光棍。
然后,就喝醉了。第二天醒来,阳光从窗帘间照到脸上,头脑清新得像一棵雨后绿树。酒精把人洗过一遍,或者蓝色的火把人烧了一遍,这时就想,喝醉了是好的,醉了醒来也是好的。
醉酒的体验类似于西方人说的“小死”,一种巅峰时的休克。大醉后的大睡是近于无限的黑暗,纯粹、深远、宁静,人无所惧、无所喜、无所思,完全化在黑暗里。
历史上因为醉酒而睡得最长的人大概是东汉的刘玄石,所谓“玄石饮酒,一醉千日”,从棺材里坐起来已是三年后,这其实是死了一回。死像刀,人最大的喜乐都在生命中深藏的那把刀。图穷匕见之时,你不是你,你什么也不是。
当然,死而复生,醒来时我还是我,这也是喜乐的。
有一年,也是冬天,和几个朋友在首都剧场旁边的半坡村喝酒。众人皆醉。第二天互通电话,开口都说:“好酒啊,是真的。”
那一晚半坡村的老板拿出三瓶简装五粮液,看标签将近十年了,老板自己恐怕也当它是假酒,摆着喝出个好歹概不负责的架势。但那酒真是好啊,勇敢的酒徒们不敢相信,感觉像是中了头彩,直到醉后醒来,头不疼,腿也不软。
这是我衡量酒的标准。好酒如北方的雨,云聚了,风起了,雨来了,雨收了,然后就是青天白日,不牵连,不黏滞。说白了,就是醒了不头疼。
在马来西亚的婆罗洲,杜松人的酒歌唱道:“外面池塘是大的,我们没有头疼;房里池塘是小的,而我们得了头疼病。”
这歌唱得有趣,外面池塘里是水,喝了当然不头疼;房里的“小”池塘里是酒,就免不了要吃镇痛药。酒后服用镇痛药伤脑,但让它这么疼下去就会伤心。比如我读李清照的词,发现该女士常喝闷酒:“金樽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一醉醒来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于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如此症状,莫道“非干病酒”,其实就是头疼。
酒后的头疼是一种重要体验。李清照的词是这么疼着写出来的,古诗文中余痛未消者比比皆是。那与感冒的头疼不同,酒后的疼是废墟,是欲望和悲喜退去后遗留下的坚硬、晦暗的礁石。这时,疼着的人处在生命中一个荒凉的地带。
人与酒相亲相敬,酒就是好的。喝青稞、二锅头,如结交狐朋狗友,狎昵无间;茅台、五粮液,如饱学大儒,醇厚蔼然,即之则温。而黄酒与我独不相亲,亦不相敬,每次喝醉了,必定捧着脑袋,后悔两三日。
在北京,喝黄酒时还要加姜丝、话梅,如果再撒上味精、盐、葱花,热腾腾端上来就成了喝汤。我觉得正派的喝法应是取其真味,北京市面上的黄酒大多来自绍兴,有一年、五年、八年、十年之分,一年酒涩,十年太贵,五年、八年又觉略厚,好黄酒的真味我竟不知。
不知酒大概还是因为性相隔。人秉地气而生,我是北人,黄酒是南方的酒,这酒是阴的,不像烧酒的磊落亢爽,一派阳气。喝时是顺畅的,但酒力如梅雨连天,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去。所以,黄酒喝醉了就是婚姻,无穷的家常烦恼;而烧酒之醉,是奇峰突起的一夜。
但醉也难得。一位老作家在报上说:酒喝得少了,因为喝也喝不醉,就没意思。此公为知酒之人。
难得醉不是酒量长了,而是年纪长了,喝酒时难得糊涂。于座中眼观六路,合纵连横,诸如瞒天过海、以逸待劳等三十六计都用上,结果是人皆醉,我独醒。
独醒者冷眼旁观,看别人把深藏不露的弱点展现出来。当然,以我的经验,那实在不好看,醉汉是丑陋的,他的肉体、意识和语言失去连贯流畅和统一性,你觉得这个人正瓦解为一片混乱。
所以,陶渊明与人饮酒,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免得发起酒疯来,自己丢人现眼,别人看着闹心。
陶渊明是临醉时忽然矜持,如果端起酒杯已存此心,人就根本不会喝醉。喝酒而不及醉,也是乐趣,有一种节制的快感,飘然微醺但意识到清明的理性仍在,严守这个分际如同杯中酒满,酒面微凸,多一滴则溢,但恰好就不多这一滴,那种微妙的平衡是美的。
但老是喝不醉也“没意思”。喝醉了很丑,但人要一直不丑也累,爱怎么着怎么着,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死且不避,酒安足辞!
(孤山夜雨摘自《新民晚报》2018年3月1日,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