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春光

  要是一个人到了上海而没有去上海的弄堂走一走,应该会觉得很遗憾。下午,趁上班、上学的人都还没有回来,随意从上海的商业大街上走进小马路,马上就可以看到梧桐树下有一个个宽敞的入口,弄堂写着什么里,有的在骑楼下面写着1902,里面是一排排两三层楼的房子,毗邻的小阳台里暖暖的全是阳光。深处人家的玻璃窗反射着马路上过往的车子,这就是上海的弄堂了。

  整个上海,有超过一半的住地是弄堂。大多数上海人,是住在各种各样的弄堂里。

  常常在弄堂的出口,开着一家小烟纸店,在小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店面里,陈放着各种日用品——小孩子吃的零食、老太太用的针线、寄信用的邮票,各种居家日子里容易突然告缺的东西应有尽有。人们穿着家常的衣服鞋子,就可以跑出来买。常常有穿着花睡衣来买一包零食的女人,脚趾紧紧夹着踩塌了跟的红拖鞋,这在弄堂里,人们是见怪不怪的。小店店主,常常很警惕,也很热心。他开着一个收音机,整天听主持人说话,也希望来个什么人,听他说说。他日日望着小街上来往的人、弄堂里进出的人,只要有一点点想象力,就算得上阅人多矣。

  走进上海人的弄堂,才算得上是开始看上海的生活,商业大街、灯红酒绿、人人体面背后的生活。上海人爱面子,走进商店、饭店、酒吧、公园,个个看上去丰衣足食,可弄堂里就不一样了。

  平静舒缓的音乐开着;后门的公共厨房里飘来炖鸡的香气;有阳光的地方,底楼人家拉出了麻绳,把一家人的被褥统统拿出来晒着,新洗的衣服散发着香气,花花绿绿的在风里飘,如果你仔细地看,就能认出来这是今年流行的式样;头发如瀑的美女,穿了一件缩了水的旧毛衣,正在后门的水斗上洗头发,太阳下面,那湿湿的头发冒出热气来;还有修鞋师傅,坐在弄口,乒乓地敲着一个高跟鞋的细跟,补上一块新胶皮。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穿得挺周正的女人,光着一只脚等着,他们一起骂如今鞋子的质量和那卖伪劣鞋子的奸商。还有弄堂里的老人,在有太阳的地方坐着说话。老太太总是比较沉默,老先生喜欢有人和他搭話,听他说说从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弄堂里总是有一种日常生活的安详实用,被上海人重视以及喜爱着。这就是上海人的生活底色。自从19世纪在外滩附近有了第一条叫“兴仁里”的上海弄堂,那种不卑不亢,不过分地崇尚新派的生活就出现了。

  19世纪50年代,由于上海小刀会在老城厢起义,上海人开始往租界逃,在租界的外国人为了挣中国难民的钱,按照伦敦工业区工人住宅的样子,一栋栋、一排排地造了800栋房子,那就是租界弄堂的发端。到1872年,玛意巴建起上海兴仁里,从此,上海人开始了弄堂里的生活。

  上海是一座大都市,大到像饭店里大厨用的毛巾一样,五味俱全。这座城市从前被外国人划了许多块,一块做法国租界,一块做英国租界,留下一块做上海老城厢,远处靠近工厂区,又延伸出大大小小的工人棚户区。那是从前城市的划分,可在上海人的心里,这样划分,好像也划分出了阶级,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彼此怀着不那么友好的态度,彼此不喜欢认同乡,因此也不怎么来往。这样,上海这地方,有时让人感到好像里面包含着许多小国家,就如同欧洲,人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仔细看,就看出了德国人的板、法国人的媚、波兰人的苦,住在上海不同区域的人,也有着不同的面相。所以,从小到大在上海住了几十年的人,都不敢说自己是了解上海的,只能说了解上海的某一处。

  从早先的难民木屋,到石库门里弄,再到后来的新式里弄房子,像血管一样分布在全上海的9000多处弄堂,洋溢着较为相同的气息。

  那是上海的市民阶层代代生存的地方。他们是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有温饱的生活,却没有大富大贵;有体面,却没有飞黄腾达;经济实用,小心做人,不过分娱乐,不过分奢侈,勤勉而满意地支持着自己的日子;有进取心,希望自己一年比一年好,可也识时务,懂得远离空中楼阁。他们在经济的空间里过着自己的日子,也一眼一眼地瞟着可能有的机会,期望更上一层楼。他们不是那种纯真的人,当然也不太坏。

  上海的弄堂总是不会有绝望的情绪的。小小的阳台上晒着家制干菜、刚买来的黄豆,背阴的北面亭子间窗下,挂着自家用上好的鲜肉腌的咸肉,放了花椒,上面还盖了一张油纸,防止下雨,油纸在风里哗哗地响。窗沿上有人用破脸盆种了不怕冷的宝石花。就是在最动乱的年代,弄堂里的生活还是有序地进行着。这里像世故的老人,遵循着市井的道德观,不激进,也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只是中规中矩地过自己的日子。

  晚上,家家的后门开着,烧饭,香气扑鼻。人们回到自己的家里,乡下姑娘样子的钟点工匆匆进出后门,那是一天最忙的时候。外地来上海的女孩子,大都很快地胖起来,因为有更多美食可吃,和上海当地女孩子比起来,好像肿了似的。她们默默地飞快地在后门的公共厨房里干着活,现在的保姆不像从前在这里出入的保姆那样喜欢说话,喜欢搬弄是非了。可她们也不那么会伺候上海人,所以,厨房里精细的事还是主人自己做:切白切肉,调吃大闸蟹用的姜醋蘸料,温绍兴黄酒,然后,女主人用一张大托盘子,送到自家房间里。

  去过上海的弄堂,再到上海的别处去,会看懂更多的东西。因为上海的弄堂是整个上海最真实和开放的空间,人们在这里实实在在地生活着。

  (采 薇摘自北方文艺出版社《上海:灯红酒绿下的沪上风情》一书,戴晓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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