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他者的痛苦,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我住的地方,旁边有一条河,有一天忽然淹死了一个人,后来听说死者是一个农民工,刚到北京一个月,天热想下去游泳,结果就给淹死了。当时我刚好路过那条河,看见两岸被人围得密密麻麻,就觉得肯定有什么好东西,便凑过去看,只看见河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浮着。已经有警车什么的,靠在岸边,筹划着捞人。大家都很兴奋,等着看打捞的情况。这时候有个警察拿个话筒喊:“看热闹的罚款!”我一听乐了,警察真会胡嘚嘚。但是看看挤成一团的人,个个乐不可支,像在观看演出,就觉得警察也未必一点没道理。我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听说我家附近有个人被车轧死了,死相很值得一看。当时我听了以后,虽说多少有点害怕,但终究还是难抵好奇之心,当即决定前往参观。等我到的时候,场面倒还真是很壮观,一大群人挤在那里,我身体小,就钻了进去。可圈子中心只有几张芦苇席,平平的,也不像下面还压着一个尸体的样子,后来听说下面只是血迹。车祸的苦主被撞得面目全非,已被警车拉走,当真杳如黄鹤,只剩下一堆人围在那儿看席子。死者的痛苦,我们无法体会;生者的痛苦,其实也是一样。如果当时苦主的亲属在那儿坐着哀哀地哭,只怕大家的观兴更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悲剧是我一不小心切着了手指头,喜剧是你一不留神滑进了下水道。”他人的苦痛往往会让人发笑(我小时候看到一个同学患腮腺炎,心里不禁好笑,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把自己的腮帮子弄成那个样子,真是滑稽),让人厌烦,让人好奇,却很少让人悲伤。前些天我看电视,节目里面陈佩斯说了几句话,很有意思。他说:“在我演喜剧电影的时候,有个镜头是脚上扎了荆棘在那儿跑。我痛得要命,大家却在笑。我问自己,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在笑我的痛苦。那么喜剧是什么?喜剧是让人观看痛苦的时候发笑。它是把人心中一些卑劣的想法激发出来。”喜剧当然不全是那个样子,但有一些喜剧的确是。
我想,大家对他人痛苦产生冷漠、好奇乃至快乐的情绪,是非常普遍的,普遍到你可以称之为人性的地步。这种卑琐的情感,我想主要就是源于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你的痛苦是你的,我的快乐是我的。要跨越两者之间的鸿沟,就要跨越自我与他人的分界。鲁迅在《隔膜》里说:“楼下有人在哭,也许有人死,而我只觉得他们烦。”鲁迅的文章里对人(尤其是中国人)的评论,往往是负面的,有的时候这种负面的评价甚至接近于诅咒。然而他又说:“旁人说我黑暗,然而我有很多真正黑暗的话,是没有说出来的。”鲁迅死了,我不知道他那些真正黑暗的话是什么了。除了鲁迅,还有别的黑暗的作者。康拉德说过:“人是卑鄙的动物,你给他翅膀他也不会飞翔,他们是卑鄙的爬虫。”他写过一本书,叫《黑暗的心脏》,描写了中非的一个故事,后来被改头换面,做了《现代启示录》的背景。康拉德的意思也许是说,人都有一颗黑暗的心脏。我愿意借用他的这种比喻,同时,我认为,这种黑暗,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疏离与隔膜。
孟子说过,君子看见等待被宰杀的牛羊,看到它们那种恐惧战栗的样子,就感到悲悯,所以君子不接近庖厨。虽然这话被当作一种伪善而遭人耻笑,虽然现在的厨师们也一定不赞同,但我觉得,里面还是有一种仁慈的胸怀。虽然这种胸怀没有佛教或者耆那教那么广阔、彻底,但仍旧是仁慈的胸怀。比起大谈“虐杀动物心得”的食客来说,这种说法虽然有点伪善的气息,但实在善良得多。伪善也比赤裸裸的麻木不仁强些。
要洞穿自我与他者的隔膜,要推己及人,感受他者的痛苦,所需要的只是敏感与善良。但世界上,拥有这二者的人并不是很多。在知识分子阶层里,也许比例高一些,但也未必高太多。世界上的知识分子,心里面多是理论、说法、价值观,那种对具体苦痛的敏感与同情,还是太少。他们不见得爱人,他们爱的是爱人的理论;他们同情的不是一个个具体的、活着的、受着苦痛的生命,他们同情的是“人民”。在整体的笼罩下,具体的善良与同情显得渺小。可是,要突破黑暗心灵的桎梏,我们最需要的正是那渺小的、具体的善良。
(作者:押沙龙 来源:《散文百家》201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