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五十岁生日那天,弗洛伊德给他发去贺信,信中称爱因斯坦为“你这幸运儿”。爱因斯坦对此颇感好奇,他在回信里问弗洛伊德,为何如此强调他的运气。弗洛伊德复信解释,没有哪个不精通物理学的人胆敢批评爱因斯坦的理论,可是人人都可以评判弗洛伊德的理论,无论他是否懂心理学。我不太清楚现在物理学的外行是否还谨守那个年代的禁忌,但记载这个故事的《爱因斯坦谈人生》,却让无缘研习相对论和现代物理学的人,拥有了一次接近甚至谈论爱因斯坦的机会。
作家马克思·布罗德因为有人错误地点评了他的书而大为光火,爱因斯坦去信致意。信中他劝对方不必把这些事当真,临结束的时候,爱因斯坦说:“这样安慰自己吧:时间是个筛子,重要的东西多半都会漏过网眼落入遗忘的深渊;而被时间挑剩下的,往往仍是些陈词滥调。”这句话前半句看起来还像是安慰,而后半句几乎是无奈。书中没有收入布罗德的回信,不知道他是否因为收到这封不太像安慰的信而变得心平气和。但信里一个爱因斯坦的思维特征值得珍视,他似乎总能在别人思考结束的地方,再翻出一层。这翻出的一层,才是爱因斯坦思想的深邃之处。
不只作家,一个犹太裔小伙子也向爱因斯坦去信求教。他爱上了一个与家庭信仰不同的女孩,父母虽然也喜欢这个姑娘,却无法接受不同信仰间的通婚,因此坚决反对。小伙子舍不得自己的恋人,却又不愿与父母决裂,惶惑不已。爱因斯坦回信:“我得坦率地讲,就那些决定孩子们人生方向的重大决策而言,我不赞同父母施加影响。这种事应该由孩子自己说了算。”他接着写道:“不过,当你想要做出父母并不赞成的抉择时,你得扪心自问:我的内心深处是否已经足够独立,使得我能够在违反父母意愿的同时不丧失内在的均衡、宁静?如果你对此没有把握,那么我不鼓励你采取下一步行动——这也是为了姑娘的利益。以上就是你做出选择的唯一依据。”
体察当事者所处的具体情境,不悬空立论,是爱因斯坦让人感到亲切的地方,也是他思维的特殊之处。即使对待抽象的问题,他也几乎不以抽象面对。在一封写给出版商的信中,爱因斯坦谈到了死刑问题。他认为,废除死刑是可取的,理由之一是,死刑会使万一发生的司法错误无法挽回。即便不是因为司法错误,具体到参与者和执行者,死刑仍有其弊端,这正是爱因斯坦反对它的第二个理由:“执行死刑的程序,会对直接或间接参与这一程序的人产生很不利的影响,影响后者的精神。”
如果直接或间接地参与死刑程序还可以相对主动地选择,那么,1933年一位从慕尼黑给爱因斯坦写信的音乐家,恐怕不得不被动面对一些问题。他当时在德国找不着工作,处境窘迫,情绪沮丧,陷入了深深的绝望。爱因斯坦给他回信,除了鼓励他找几个志趣相同的朋友,阅读伟大的著作,领略自然风光,还进一步指出:“无论什么时候,就当自己生活在火星吧,周围全是陌生的怪物,对于怪物的行为无须产生浓厚兴趣。”
写上面这封信的时候,为了不给对方制造麻烦,爱因斯坦隐去了收信人的名字。但处世审慎的爱因斯坦还是因为自己的照片,给一位老朋友带去了小小的困扰。
1927年,爱因斯坦把一张附有自己所写诗歌的照片赠予老朋友沃尔夫夫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沃尔夫夫人乘船来到英国,当时英方不允许旅客携带任何信件或照片,但沃尔夫夫人不舍得把爱因斯坦的照片丢弃。负责检查行李的官员发现了这张照片,立刻停下检查工作,询问沃尔夫夫人是否愿意把照片借给他,以便他能把照片上的小诗抄录下来给同事看。“沃尔夫夫人告诉官员,他甚至有权扣留这张照片,但他却说第二天开船前一定奉还。第二天他果然毕恭毕敬地把照片送了回来,此后再也没有盘问或检查行李。”
对待爱因斯坦的事业和人生,最好的方式大概应该像他对待音乐家巴赫那样——如果可以不用去掉“演奏”一项的话:“对于巴赫毕生的事业,我只有几个字可说:聆听,演奏,热爱,尊敬——并且闭嘴。”或者,像在纳粹时期选择留在德国与犹太同胞一同承受危险的莱奥·贝克,让爱因斯坦用另一种方式参与自己的生活:“在那些对道德存在与否的追问只能得到‘否’的回答的日子里,当人性概念都遭到深切质疑的时候,我有幸想起了你,顿时感到内心恢复了平静和力量。多少个日日夜夜,你站在我的心中对我说话。”
(作者:黄德海 来源:《文汇报》2014年2月3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