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因为孩子所想的问题、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是爸爸妈妈们小时候完全表现不出来的。孩子总是语出惊人、反应新奇、发展迅速,爸爸妈妈们常感出乎意料,不能想象。
我的朋友芝就是这样一个妈妈。
总让父母惊异的特特
“我们家特特……”每次与芝交流,早晚她都会把话题扯到女儿特特身上,然后连篇累牍。
特特说话早,从小就喜欢和成人聊天;特特记忆力惊人,很多故事只讲一遍就记住了,还能活灵活现地再讲出来;特特爱画画,她能一个人专注地画一两个小时……
该上学了,芝带孩子投考一所小学的天才儿童班,初试过关最终却没被录取,芝说,有的孩子是改了户口来考的,特特考不过他们很正常。
及至上了一所也很不错的学校,听说特特在班级中的表现仍很突出,各科学习都不费力地拿到了好成绩。还是那个不一般的特特,芝让她学钢琴,特特坐在钢琴旁,可是学得并不专心,在家也象征性地练两下,可是,芝和钢琴老师都发现,特特弹得比每天苦练的孩子都要好。学校有头脑风暴小组,为参加大赛招特特加入,没想到,特特很快就成了领军人物,和小组成员一起赢得了冠军,并到上海领奖。
之后,芝去英国进修、工作,安定下来后把四年级的特特接了过去。克服了最初的胆怯、慌张、不安之后,特特的口语表达、英文书写能力迅速提高,各门功课的成绩也基本都是A。
某日,芝把特特的第一部小说的电子版———有简单排版、有插图的稿子传给了我,还告诉我,特特的老师觉得故事很棒,想把它刊登在校刊上,被特特婉拒了,她说,“不,我要出真正的书!”
这么多年,芝和所有的同学、朋友,在所有场合谈论特特,直说得每个人频频感叹特特的卓越。芝的口头禅是:“她太神了!”芝觉得女儿的思想深度有时是自己达不到的,女儿的能力不知比自己要强多少,女儿常显得比自己成熟。
我接触过一些像芝一样经常夸耀孩子、以孩子为自豪的父母,我能体会孩子带给他们的满足感,但我也在想:这种过度夸耀的背后是什么呢?是否隐藏着为父为母者较低的自我价值感呢?
我不怎么样,但我有很棒的孩子,比其他孩子都强……我没什么能耐,但我的同学、朋友都很有能力……我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我的公司是世界顶尖大公司……
因为不喜欢自己,低自我价值感的人内在是孤寂的、害怕的、委屈的、不安的、无奈的,作为父母,他只好用“爱孩子”来取代“爱自己”,寻找意义。
芝有时也担忧,觉得特特过于机敏、太洞悉人情世故了,她找懂易经的人看了看孩子,专家说特特会为自己的超常发展所累,怕将来有仲永之伤。
天才儿童不再那么闪耀
芝的优越感,从特特读五年级第二学期后开始降低了,因为特特在奥数学习上非常吃力。
小学前几年,学教育的芝秉承自由发展的理念,几乎没给特特报过任何课后班。三年级时,芝发现周围的孩子都在报读附近或者目标中学的培训班,有的孩子甚至上了两个或者更多中学的课后班,俗称“占坑”。
芝还是没在意,她不理解家长们为什么要让孩子上那么多课后班,难道课堂上老师讲的知识不够多吗?一到周末,北京城内到处是行色匆匆的家长领着小学生四处赶场。看着那些背着沉重书包、面色倦怠、眉头紧皱的孩子们,芝总是说:我不想特特过早失去童年乐趣,只知道埋头学习课本知识,从小就被迫顺从,到老到死!我希望她的创造性不断发展,兴趣永远是她学习的原动力!
但是,特特的爸爸认为芝的想法太理想化了,会耽误孩子上好中学的,上不了好中学就上不了好大学,上不了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遇不到好伴侣,组不成好家庭……芝觉得他的说法太绝对了。
没想到,从英国回来,随着特特进入高年级,芝的想法发生了微妙变化。
首先,芝发现情形不妙,小升初的竞争似乎越来越激烈了!每个地区政策都不同,一年一发布,让家长摸不到头脑。而且,针对每个重点中学招生的做法,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开发出了各种产品。芝花了大把时间总算摸清了一些。
其次,特特的爸爸,甚至爷爷奶奶都来跟芝谈让孩子学习奥数的必要性。特特的姑姑更是现身说法,用了4个小时介绍她是如何带着孩子辗转在校内外的3个奥数班、两个外语班的。
就在这时,特特告诉芝:班里没有孩子不上课后班!当时,芝看着正给猫喂食的特特,似乎感受到孩子有点担心、不安和焦虑。芝想,特特爱拔尖,如果别人都上特特不上,成绩掉下来了,她会不会很伤心?会不会埋怨我们?
一次,芝看着特特做作业,孩子对当天课堂上的一个知识点怎么也不明白。芝问:“老师没讲吗?”
“没讲!”
“为什么?”
“因为老师问大家是不是都学过了,他们说是,我没吭声。”
“大家在哪儿学的?”
“课后班。”特特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愤怒,好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也好像是在生老师的气、同学的气、爸爸妈妈的气……
芝发觉老师似乎也进入了临战状态,接孩子时,老师会隔三差五地向家长们推荐各种参考书、练习册,提出哪个机构的培训班值得一上,并鼓动家长们为了孩子赶快行动!老师的举荐像机关枪一样密集,所有家长莫不中弹,赶快去买书、报班。芝感觉自己不可避免地被扫射到,头发晕,心里一阵阵发紧!
芝抽时间去特特可能直接升入的中学看了看,“站在校门口就能看到全部,只有两栋楼,操场很小,进出的学生蔫头耷脑的,教学据说在区里都仅仅是中游水平。”芝有些失望。我知道她曾在条件优越的市重点中学就读,她也极其希望特特的中学,能享受到良好而充足的教学资源。就这样,芝夫妇给特特报了班。
上了一段时间后,芝很沮丧。原本她以为天资聪颖的特特,虽然学得比别的孩子晚,但是能一学就会,急起直追上其他孩子。但显然,结果不像芝预期的那样。几分、十几分、二十几分,特特始终不太听得懂,进步缓慢。成绩上不去就不能进到高一级班学习,在小升初前完不成几个级别班级的学习,就没有资格接近最好的那些学校。可这又不是着急能解决的问题!芝的焦虑指数直线上升。
“怎么办?怎么办?我都快愁死了!我这才发现特特不是学奥数那块料!可人家只要奥数成绩。”特特的英语水平基本达到高中毕业程度,而芝说那证书只能当做参考。
天才儿童不再那么闪耀。
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某天,芝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会暂住公司宿舍几天,因为实在受不了了,天天晚上,家里都跟演电影似的,战争片加苦情片。
芝说,他们俩人在单位忙了一天回到家,草草吃点东西,就陪着特特做作业,做奥数题。马不停蹄地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孩子确实已经很累了。换上奥数,特特看着就发呆,因为不会。课堂听不明白,课后又无处可问,可今天的内容不弄会,明天又会来一些新的。
很多家长不上班,天天陪着孩子听课,又记笔记又做题的,回家再辅导孩子,当然没问题。可他们没听课,自然就没解题思路。好不容易想出来点儿,特特也似懂非懂。这一折腾就晚上10点多了。
“看着她磨磨唧唧还是做不出来,我心里起急,就忍不住冲她发火,拍桌子瞪眼摔笔摔本的,怪她课上不好好听讲,不认真动脑筋。不过,有时候,我真是觉得,特特越大越笨了!”
“她爸爸一般就是劝,和稀泥,要不然就是躲一边看报纸去了。我也知道题难,可是当着孩子你不能泄气呀!我还嫌他费尽半天也解不开题,要不就是讲不清楚。反正看他不顺眼,又跟他吵。好几次,吓得特特就在书桌边哭……一直要闹到十一二点,都精疲力竭了,只好睡觉。不是一天两天,是天天如此,我们仨都跟中了邪似的。”
我说:“每天这么折磨,特特还没放弃,她是怎么做到的?”
“勉强撑着呗!有时也会找借口,头疼、肚子疼、眼睛疼。有时就干脆求我,说不想去培训班。我一般不会答应,她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背着书包往外走。我觉得我和特特越来越疏远了,她也没小时候那么可爱、聪明了。”
“昨天晚上,又弄到前半夜。看着哈欠连天的特特,我一把薅起她,让她去用凉水洗把脸再过来写。特特看也没看我一眼,站起身直直冲进了卫生间。我知道她也憋着火呢,可又强忍着不发作。5分钟了,她还没出来。我跑去卫生间,原来她正坐马桶上发短信呢!
“我这气呀!当即没收手机,之后免不了一顿咆哮。我至今忘不了当时特特的眼神,她瞪着我,可能是愤怒、伤心、仇恨、不解吧,反正一声不吭。好不容易对付到她睡觉,我也累得歪倒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我看到了一来一回的几条信息,是特特和班上一个女同学的。
“我震惊了!那女孩在问特特自杀是怎么回事,还问:‘为什么要上这么多的课后班!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作业!我死了,是不是就都解脱了?我见过特特的这个同学,文静、好学、要强,长期担任班干部,学习成绩良好,几乎每年都荣获全优生和三好生荣誉。她的父母一年前离婚了。”
短信中,特特在劝她:“再忍忍吧,上了初中就好了!你看你妈又上班又做家务又照顾你,多累呀,你要是这么想,她得难受死了!”看到这儿,我的眼泪哗地掉了下来。
眼瞅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却也在一天天“衰老”,芝实在焦急又茫然,懊悔又矛盾,怎一番现代父母才能体会得到的挣扎!
特特,这个曾经的“天才儿童”,会有怎样的发展呢?
在漩涡中下凡
瑞士着名心理学家爱丽丝·米勒专门探讨儿童的内心世界,她的一本名着《天才儿童的苦恼》,写尽儿童的悲哀。米勒所指的“天才儿童”,并非一定是天生具有特别天赋的孩子。她认为,我们所有人在儿童时代,都得要具有特别的才干,才可以应付父母对我们的要求。
只有特特“特别”吗?不是。
但确实只有一部分“天才儿童”,像特特,得到了父母的特别“赏识”,从小套上了光环,被看做是神童,被寄予了至高期望———处处要比别人强,时时会比别人棒。其后的一些年,特特们为这个“天才儿童”的形象而活,为了要获得父母的爱,他需要突出自己。
在今天的中国,遭遇艰难的小升初,于特特这样的天才儿童,真是个不小的挑战。因为她要完成两个任务:一是进入想去的中学;二是把自己全面展示给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她优秀的一面和她应付不来的状况,她的畏惧、逃避、胆怯,她的劣势。真实的她不是十项全能,而这样的神童可真的存在?
特特确实搞不懂奥数。哪有这么笨的天才儿童?特特只得下凡!
其实,在芝的大脑里,她已经意识到,她养的就是个寻常孩子。不过,让小升初的奥数大战破灭了对特特的幻想,这真是她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
前几天,特特对芝说:“妈妈,如果我不上太好的中学,太好的大学,是不是现在就可以不去那些培训班了?将来我也不找工作,不结婚,不生孩子,写小说养活自己,我觉得,再养两只猫,做做饭,每天就够忙的了……”
芝听了愈发对大环境感到无奈,愈发对自身无力挣脱漩涡的境地不满,愈发为普普通通的小学生特特感觉无助,可又不知该怎么做,只能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安抚孩子的情绪,鼓励孩子继续坚持。
其实,芝心疼孩子,她知道特特自己也很难受。虽然嘴上不说,但这几个月,特特大把掉头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坐在车上总是愣神,不知想些什么。可能为了多歇一会儿,特特吃饭时越来越磨蹭了,吃饱了还吃,所以体重直线上升。
芝说:“有时候,我就想,算了,不较劲了,就上划片对口的那所中学吧,真上了超一流的那几所学校,特特学不过人家,还得继续受折磨。她脑子没那么快,跟人家比不了啊!”
“特特是个有梦想、有生活情趣、有思想的孩子,最重要的是,特特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她脑子是不是很快,跟别的孩子比是不是更棒,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作为她的妈妈,你认为这很重要,那么,你这样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回应芝。
我们大部分人都曾为一个形象而活,只不过那形象不同,或许是“开朗的”、“乖巧的”,或许是“认真的”、“老实的”,或许是“勇敢的”、“博学的”……做个真正的我自己,这通常是要用一生探索的课题。
特特可以不是天才儿童,芝可以不是“天才儿童”的妈妈,做最好的“我自己”,平凡点就平凡点吧!
(作者:朱虹 来源:《中国青年报》2010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