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月,新建就是高三学生了。放暑假第一天,他要跟爹到清水河里打石头。
爹和三蛮子配对打石头,从“东干渠”开工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打石头就是把河里的大石头分解成小块,再按规格打成石条,等着“东干渠建设指挥部”的人验点收购。爹下午和三蛮子说起新建要下河的事,他吃罢晚饭就过来了,提出来新建身子骨软只能算半个工。爹是个实诚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新建快快吃完早饭,就到村东去叫三蛮子,爹只好默许了。新建扶钎子,三蛮子抡铁锤,爹凿石条。一上午时间,新建手上震出了几个血泡,有两个烂了,血痂子把手套粘在手上。晌午回来吃饭,新建洗脸时连手套伸到脸盆里泡了一会儿,娘怪异地看着他。“我连手套一起洗了。”新建撒谎。爹也帮他遮掩。“洗啥,下午还要用,学生娃就是爱干净。”下午又添了两个血泡,吃晚饭时新建总是攥着手,他怕娘发现了埋怨爹,爹就不让他去了。血泡敏感,端稀饭碗时新建吸了口凉气,爹眉头皱了一下:“明天就不要去了,好好看书。”新建不说话,放下碗,到自己房里看书,一直看到夜里一点多。爹起夜看新建房里灯还亮着,回来对娘说:“咱娃考上大学是没问题了,自己生心了,小时候可是骂着打着让做作业。”娘翻了个身说:“大学一年一万。”爹欣慰地回答:“就是砸骨头卖髓,也要供他。”
第二天新建提着铁钎扛着大锤,一声不吭跟在爹后头去了清水河,爹想说他,看他的脸色,也没说什么。干了几天,新建脑子活,分解大石头时用手量几下,端详一会儿,在大石头上画几条线,就比爹按经验估摸的少凿几条缝,还能多出几个石条。爹欣慰地笑笑,新建就说:“立体几何,我们刚学过。”三蛮子不懂什么叫立体几何:“八叔,新建将来也是个好石匠,肯定要超过你呢!”爹的脸黑了下来,黑得三蛮子都不敢再开玩笑了。
吃晚饭的时候爹说:“新建,明天不去了。”新建不言语,梗着脖子吃饭。爹搛菜的手颤抖了一会儿,放下筷子,把碗摔到地上,粗瓷碗裂成八瓣,苞谷糊糊摊了一地。娘吓得不敢说话,给儿子使眼色。新建没看见似的照样搛菜吃馍。爹抖抖衣襟,拿起烟袋出去了,狠狠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新建把头埋得越来越低。娘声音颤抖着说:“你别去了,在家好好看书。”第二天新建没有下河,窝在自己的房里看书,看到后晌,开门出来,“娘,我到崖畔上背英语。”娘瞅瞅他胳膊下夹着书,点点头。
爹晚上回来问娘:“新建今天在家干啥?”娘没敢说新建出去,“在家看了一天书。”过了几天,后半晌三蛮子把爹搀回来,铁钎子打滑,左脚面钉了个血窟窿,已经到卫生站包扎过,纱布缠得左脚塞不进鞋里,娘吓得脸色苍白。爹坐在炕边问:“新建呢?”娘看瞒不住:“到崖畔上背英语去了。”“好,别叫他知道。”
新建傍晚从崖畔回来,爹已经坐在饭桌前,直到新建吃完回房看书,爹才站起来:“他娘,我看这脚瞒不住,干脆我明天下河算了。”娘急忙问:“你那脚?”“能行,扶钎子,不碍事。”
过了半个月,东干渠的人来收了石条。爹很有成就感地把钱掏出来递给娘,娘捏着钱:“咱到县医院把你脚好好看一下。”爹严肃地说:“你别打那钱的主意,那是新建这学期的学费。”
娘笑了一下:“实话跟你说,新建说他们学校‘竞争’,还有个啥‘激励’,考全年级前十名的,今年不收学费,咱新建考了个第七名。”爹愣了半晌,高兴得难以言表:“这娃,啥都不跟我说,长大了。”说着站起来,伸展了几下胳膊,“全年级第七,那大学门离咱娃就更近了,考一回试顶我打两个月石头,明年考上重点大学,将来还得了?”
爹吃力地爬上崖畔,远远就听见新建的声音,叽里哇啦听不懂。爹就掩在洋槐树丛后,循着声音找儿子。新建正挥着镢锄挖苦参根,挖着挖着扔掉镢锄从地上拿起书本,飞快看上几眼,然后继续大声念着。挖完一个扔在太阳底下,寻找下一个时声音就有些犹豫。挖出来一个粗大的,新建背英语的声音也要高上几度。
爹听不懂一句英文,却能听懂儿子的全部悲欢。
明天是开学报到的日子,后晌新建拿着麻绳上了崖畔,把干透的苦参捆了老大一捆,从崖畔上背下来。路过电磨房,进去过了磅,67公斤,一公斤2.1元,就是140.70元。新建很快算出了钱数,笑得灿烂。新建进了院门,看见爹在院子里的麦秸垛扯柴,爹这么早回来,让新建措手不及,他赶紧把苦参卸在照壁后面,准备挨骂。爹今天脾气出奇地好:“新建,回来了?”
“嗯,你也回来了。”
“我早回来点儿,帮你娘烙煎饼,给你带上。那是你挖的苦参?”新建局促不安:“嗯,高考英语要考听力,我想买个复读机,练一练。”爹笑着过来:“有多少?”
“刚在磨房称了,67公斤。”
爹提起苦参捆掂了掂:“我儿也背下了67公斤的英语哟!”
(王鑫摘自《辽宁青年》2006年第3期)
(作者:马 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