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新橘飘香
小遇学会的第一个英语单词是“橘子”。教她的人叫杨舸。
那一年他们13岁。是五月。橘园里的橘子长势正好,碧叶叠嶂,透过夕照,仿佛可以看见汁液正顺着叶脉汩汩流动。杨舸在镇上的中学住宿,每个周末才能回家一次。
那个五月的傍晚,她看见杨舸披着晚霞向她驶来,因为身高不够,他必须左歪右扭才能将自行车踏板蹬个满环,那费劲的样子活像一只螃蟹。然而小遇还是觉得他看上去像个英雄,她心中不由自主地被欣喜和自豪填满——那是她的哥哥,别人都没有。杨舸是全家的骄傲,小学毕业考试全镇第一。
杨舸每次回家都会带点好吃的,有时是一块芝麻糖饼,有时是一串糖水荸荠。这次也不例外,他的书包里装着两个熟透的杨桃。他们站在橘树下分而食之。杨舸捏捏树梢已经泛红的新橘,说:“妹妹,我教你,这是Orange。”
小遇崇拜地看着他,汗水将他的头发浸成一缕一缕,像木瓜的藤须一样挂在额前。小遇张张嘴,清冽的橘香顿时涌进她的胸腔,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心里羞怯地念了一声,Orange。
15岁,寄居蟹的心事
小遇终于也上初中了。每个周末,她和杨舸一起回家。抄海边的小路,可以早10分钟到家。小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海风迎面吹来,杨舸卖力地蹬车,吭哧吭哧地喘气。小遇连忙跳下车:“哥,休息一下吧。”杨舸把自行车斜摆在海滩上。小遇在海边的礁岩下发现了一只骨骼清奇的海螺,赭黄色的壳体,流畅华丽的螺纹。嗯,真好看,她决定拿回家摆在书桌上。可是,螺壳里还藏着一只寄居蟹。她连忙往外拽,试图将它拽出螺壳。但小家伙很聪明,小遇刚一用力,它就立刻机警地将身体缩回去。小遇沮丧地叫道:“讨厌!又不是你家,还赖着不肯走!”
一直在旁边浅笑的杨舸顿时灰了脸,他转身,一言不发地扶起自行车,径直往前骑。
小遇望着他黯然远去的背影,心里又悔又怕。
不一会儿,杨舸将车头一转,又骑回来,梗着脖子说:“臭丫头,上车吧。”
小遇的家在小镇东隅,离海岸和橘园都只有10分钟路程。小遇的父亲从武警部队退伍后,回到故乡接管这片祖传的橘园。在小遇心中,父亲是个真正的英雄,历经无数次与歹徒的生死较量。更让小遇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父亲居然毫发无损。
小遇这时就想,杨舸将来也一定是个英雄,尽管他不是父亲的亲生。杨舸的生父是她父亲的战友。因为一次紧急任务,杨舸7岁时失去了父亲,尔后母亲又不辞而别。这家人收留了他,视为己出。
18岁,挖青蛤的季节
小遇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她开始帮父亲管理橘园。杨舸考入了重点高中,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杨舸上高三后,全家也跟着紧张起来,每个月末杨舸回家,母亲都想方设法地给他补充营养。
三月是挖青蛤的季节。青蛤肥硕的身子隐匿在浅滩的泥沙下,它们肉质鲜嫩,营养丰富。杨舸回家那天,小遇决定去挖点青蛤给哥哥吃。
那是傍晚,小遇投入地劳作着,忽略了潮汐涨落的规律。当她直起腰满足地掂量着沉重的布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海屿深处,潮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来时的浅滩。她被困在海屿高处,四周海水暗涌,她就像被陷在了孤立无援的海岛上。天黑下来,海水继续上涨,海屿已全部没于水中,她的双髁浸在冰冷的海水里,恐惧向她袭来,她开始嘤嘤地抽泣。
19岁,海螺壳里的潮声
杨舸要去北京读大学了。他是小镇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小遇高兴和自豪之余,也感到了淡淡的惆怅。她不知道这惆怅因何而来。她只知道,在那个挖青蛤的夜里,当杨舸撑着船,像拎一只落水狗一样把瑟瑟发抖的她从海水里拎起来的瞬间,这种莫名的惆怅便开始在她心间萌芽。
杨舸离家前一天,小遇一个人去了海边。她把那个海螺放在浅滩上,那只被监禁了太久的寄居蟹终于忍不住跑了出来,潮水像舌头一样将它舔走了。浅滩上,只剩下那只空空的海螺壳。小遇将它捡起,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时她的双眼被人蒙住了。这个人身上裹挟着隐隐的橘香。小遇知道他是谁,但她什么也不说——她愿意就这样,在他的双手簇拥下,一直沉默下去。
那天夜里,杨舸把这个海螺壳放进了行李箱。“想家的时候,”他眼睛笑成一条缝,古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泛光,“把耳朵贴在海螺壳上,就可以听见潮水的声音。”
小遇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海螺壳口试了试,是的,她依稀听见了海水涨落的浩淼之音,空旷,悠远,一声又一声,一直传到她心里。
20岁,渴望发芽的橘核
小遇每个月都能收到杨舸从北京寄来的信。每当邮递员背着墨绿色的邮包驶来,她心中便溢满了希冀。她觉得那个邮包很像杨舸念初中时的书包,里面盛着她的惊喜,有时是一块芝麻糖饼,有时是一串糖水荸荠,现在,是一封信。
20岁的那年暑假,杨舸回家时带回很多英语书和磁带。他说他准备考GRE出国,以后可能好几年才能回家一次。
小遇整个夏天都有些失魂落魄。杨舸要开学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渴望永远和他在一起的。
送走杨舸,回家的路上下雨了。小遇躲在橘园里避雨。雨水从树叶间滑落,打在她脸上。她望着枝头上沾着雨滴的橙橘,感到了些微的凉意。
“Orange。”她突然对着胖胖的橘子说。
小遇的脸红扑扑的,她由衷地感到了轻松。
整个下午她都在淋雨,回家后她开始发烧。半夜,父母将她送进了小镇卫生所。药水有节律地滴落着,她躺在锈迹斑驳的病床上,从一重梦境,跌入另一重梦境。
23岁,未央歌
杨舸毕业了,他回到家乡。那时,他已经通过签证。
他在橘园里找到了小遇。他扶正她的双肩,直视着她,轻轻问道:“为什么你不回我的信?”
小遇沉默地看着他厚实的唇。杨舸问她:“你是不是并不喜欢我?或者,只是把我当成你的哥哥?”她当时点了点头。
她知道他这次离家,很可能会很多年之后才回来。
他离开前一天,拉着她的手来到沙滩,他们在沙滩上徜徉,良久,他靠着一块礁石,她看见他的唇在嗫嚅而唱:“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她没有听完便转身离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泪水。但那支未央歌,却永远徘徊在了她心中。
杨舸只在家里呆了几天,小遇一直没有理他,这使他既郁闷又沮丧。他唯有匆匆而别。小遇站在橘树下,看着杨舸黯然神伤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摘下一个青橘,剥开皮,橘瓣像青涩的恋人羞怯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她吃了一瓣,又酸又涩,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25岁,又是五月
流年偷换。很快又到了五月。
一天,在橘园干完活,父亲给小遇看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上面记载着杨舸的婚期。小遇由衷地为他高兴,这个在海边成长的家庭一直拥有最质朴的爱情观: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幸福,而不是拖累他。这么多年,她和父母一直默默坚守着这个信念,和一个秘密。
暮色四合,小遇吃完饭,一个人转悠到了海边。她坐在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浩瀚的海面,绵延不息的海风将她的黑发拂乱,她将食指置于唇间,双手食指和拇指在左胸合成一颗心,左臂在空中划出一道波浪线——是的,她是在用手语说: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请海风带去我的祝福,并捎回你幸福快乐的消息。
不是她刻意学会了沉默,只是失聪的她再也无法诉说——20岁那年的五月,在杨舸远去的那天夜里,发烧的她被小镇卫生所注射了过量的链霉素。她失去了听取情话的权利,却学会了阅读别人的唇语。曾经的欢喜和哀伤,被缄默成一颗永远无法发芽的橘核,种植在她的记忆里。
只是她心里清楚,她依然怀念那个在五月的新橘下教她说英语的男孩。所以,她常常将耳朵紧紧贴在海螺壳口,试图再次倾听潮汐涨落的声音,还有,那橘红五月里的一支未央歌。一遍又一遍,默默无语,只是,用心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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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挪威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