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儿时……
1955年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高碑乡,一个很荒凉的乡村。60年代,家里穷,人口又多,像莫言那样的农村孩子,就跟小狗、小猫一样养着。
莫言上小学的时候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辍学的时候,莫言也就12岁,连半劳力都算不上,只能是牵着牛羊到荒地里放。当时很多同学还继续在学校读书,牵着牛羊的莫言从他们窗前路过的时候,很辛酸。他感到自己被集体排挤出来了。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1961年的春天,莫言的村子里拉来一车亮晶晶的煤块,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孩子率先拿起一块煤,嘎嘣嘎嘣地吃起来。看他吃得香甜,莫言和其他人一拥而上,每人抢过一块煤,都嘎嘣嘎嘣地吃起来。
莫言觉得煤块还是越嚼越香,味道确实很好。看到孩子吃得香甜,村里的大人也扑上来吃。学校的校长慌了,赶快出来阻止,人们就开始哄抢。
队里的黄牛死了,莫言特别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能吃到肉了。说是得病死的,但公社来的人诊断结果说是正常死亡。那时,牛还是公社的,属于大生产资料。除非牛自然死亡,大家才能吃到肉,村里的大人小孩就像过节一样。
有一天,队里的牛真的病了,得的可能是“麻脚黄”。就是先开始瘸腿,然后周身麻痹,和现在的疯牛病很像。大人们都忙着干活,莫言就和其他几个小孩拿着一根木棍,棍子上绑着破鞋子,不断敲击牛的屁股(这是他们那里治牛的土方子)。通过这种打击,舒筋活血,试图把牛打好。这样打了一天,牛还是死了。赶快报公社,公社来人看,诊断结果还说是正常死亡,立马分肉。那时候吃牛肉是一件很隆重盛大的事。首先,要把最好的肉先送到支部书记那里,然后按照每家每户人头分。莫言也分了一份,特别高兴。
小时候似乎什么都缺,没有电,煤油都是限量供应的。莫言一直记得奶奶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纺棉花。
有时候晚上,煤油灯挂在门上,一边是母亲做事,一边是莫言站在门槛上看书。经常看着看着,莫言的头发就被烧着了,他母亲就喊:“又燎了毛了。”站着站着,门槛就被莫言站出一个豁口。前几年,翻盖新房子,莫言的母亲就对着一群小孩大声说:“你看,你叔叔当年,看书踩的。”以教育孩子们。
莫言谈锋很健,很喜欢说话。就是没人时,也喜欢自言自语。有一次,莫言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他的母亲听到后大吃一惊,惊慌地对莫言的父亲说:“他爹,咱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后来莫言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喜欢说话的毛病给他的家人带来许多麻烦。为此,莫言的母亲郑重地劝告他:“孩子,你能不能不说话?”
可是一到了人前,莫言肚子里的话就像一窝老鼠那样,一下子奔突而出。说完自己又后悔无比,觉得辜负了母亲的教导。
后来莫言真正开始了作家生涯,他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莫言。当然,健谈的莫言又接着补充道:之所以叫“莫言”,也是为了少说多思多写。莫言还是他的真名“管谟业”中间的“谟”字分开的。
莫言知道哪个村子里有《三国演义》,哪个村子里有《水浒传》。他的同学家就有一本绘图本的《封神榜》,他十分想借来看一看,就整天跑到同学家,缠着人家。看到同学要推磨了,莫言就赶紧去帮忙推磨。几天下来,莫言的骨头都快散架了,终于看到了《封神榜》。
但是,家里不让莫言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认为是“闲书”。结果有一次,莫言的一位小学老师作家访,那个老师夸奖莫言的作文出色,以后莫言看书才变得名正言顺了。
农村只有那么几本书,莫言就反反复复地看。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莫言越看越薄,读得像狗肉一样烂。
而作家梦的真正开始,恐怕得感谢饺子。
小时候,莫言的邻居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被打成右派下放回家的学生。在劳动的间隙里,莫言经常和这个一样饥肠辘辘、胃里泛着酸水的大学生谈吃。大家把自己曾经吃过的或者是听说过的美食讲出来,互相慰藉,享受精神会餐。说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直咽口水。
一次,这个右派大学生说他认识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得了成千上万元的稿费。作家每天吃三顿饺子,而且还是肥肉馅的。咬一口,那些肥油就唧唧地往外冒。莫言不相信竟然有富贵到每天都可以吃三顿饺子的人,大学生用轻蔑的口吻说:“人家是作家!懂不懂?作家!”
从此莫言就暗暗下决心:只要当了作家,就可以每天吃三顿饺子,而且是肥肉馅的。啊,每天三顿饺子,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现在,莫言回忆起自己走过的道路,说:“还不只是这样,一直这么写,除了吃饺子,主要还是渐渐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感情。”
下篇 后来……
1976年,莫言离开他的家乡高密,正式参军。从此,高密成为他的记忆。这个记忆一直跟随着他,成为他小说中一块标志性胎记。
莫言在部队呆的那几年,慢慢开始写作。开始也是偷偷摸摸地写。他的一位战友的女朋友,正好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莫言终于也当了一回靠近楼台的月亮,贪婪地读了大批现代小说。比如高尔基,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
之后莫言调到河北保定一个部队任宣传科干事。这时莫言读到了海明威、卡夫卡等。
参军5年后,莫言在保定《莲池》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写春天的雨夜一位少妇怀念在远方当兵的丈夫。那之前,莫言曾给很多地区级的刊物投过稿,但从没有发表过。
那时候莫言的小说,还是抒情的散文笔调。此后的莫言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1983年,莫言已经成为省内知名的作家。
莫言第一次进北京城的时候,怀里揣着自己的小说。“进城后,不会坐公共汽车,左顾右盼,胆战心惊。”莫言当时想考解放军艺术学院,可是报名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莫言找到了当时文学系的老师刘毅然和主任徐怀中,留下了自己的小说。
过了段时间,莫言忐忑地打电话过去,刘毅然就说:“行,徐主任看了你的文章很兴奋,你赶快准备文化考试吧。”
1984年,莫言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在这里莫言真正享受了阅读的快感。他良好的记忆中又增加了许多陌生的名字:马尔克斯、福克纳、乔伊斯……这些名字,由于阅读的积累,渐渐丰满和清晰起来。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莫言早晨出操,白天上课,夜晚躲到寒气逼人的大教室里,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一气写出了《大风》等十几部中短篇小说。
在被导演霍建起改编成电影《暖》的原著小说《白狗秋千架》里,莫言第一次写了“高密东北乡”这个现在响当当的文学地理概念。莫言发现,只有跟别人不同,才有可能冒出头来。
1986年暑假,其他同学都回家了,莫言还没走,正在写中篇小说《筑路》。有一天楼道里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一看是个男的,穿着一双寻常人穿的用轮胎内胎缝的简易凉鞋,鞋带可能在公共汽车上被人挤断了,就提着鞋,身上皮肤晒得黑黑的。这个人说他正在西北拍《老井》,想要改编《红高粱》,拍个电影。
莫言想了想说随便改吧,不用忠于原著,怎么改都行。按照当时规定,莫言得到了800块钱的电影版税。
后来这个黑黑的当时还是摄影师的张艺谋,他改编的同名电影《红高粱》在柏林电影节获了大奖。
当时莫言正在高密东北乡的一个供销社仓库里写作,他的一个堂弟跑来,摇晃着一张报纸对着莫言就大声叫:“《红高粱西行》!《人民日报》!整整一版!”
1988年春天的一个深夜,北京街头,莫言听到一个小伙子大声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1995年春天,继《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等重要作品之后,莫言完成了他最具争议的作品《丰乳肥臀》。说争议,有不少是因为这个名字。其实1993年莫言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就一直想写一部关于母亲、生殖、大地的厚重小说。《丰乳肥臀》写完以后,莫言如释重负。在《丰乳肥臀》的扉页上,他郑重写下——献给母亲在天之灵。《丰乳肥臀》出版之后,莫言从人民大会堂领回了10万元的一个文学奖。
这是莫言一部总结性的小说,从此以后,他结束了从《红高粱》开始的高密东北乡家族小说的写作。2001年,莫言出版了《檀香刑》,之后写了《四十一炮》。莫言还准备推出他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
莫言感慨地说:“以前,一般平均一年一部长篇,有时候一个晚上写三个短篇。但是现在写东西慢了,有时候要两三年才写出一部长篇来。”莫言希望,他的每一部新作品都能够有些新变化。这无形中也牵绊了他的速度。
到现在,莫言写了9部长篇、24部中篇、七八十篇短篇。
莫言觉得,他只是恰巧写小说而已,和一个工人没有什么区别。一个馒头两毛钱,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一个作家只要一毛钱。只有到了写作的时候,这时候你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甚至可以目空一切。
侧记
他如今上班依旧挤地铁
去见莫言的那天,我对莫言说:“你是我采访到的最大的名人了。”
莫言呵呵笑起来。
我头一次像一个追星族一样,把自己带来的《莫言短篇小说选》递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说:“请您给我签个名。”
于是,莫言在书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道:“彭治国指正,莫言,2005年12月27日”。
莫言的家有简单的装修,普通的几件家具。不过我坐到一个沙发上时,忽然失去重心,轰地陷了进去。莫言赶紧说:“这是坏的。”
莫言家里有台电脑,他上网的唯一目的就是收发邮件。他不会打网络游戏,也不会上网聊QQ。
莫言很少参加体育锻炼,唯一的运动就是偶尔出去散步。一个月,总有很多天要坐地铁去单位开几次会。莫言有时候骑自行车去地铁站,然后站在闹哄哄的地铁里,像任何一个上班族一样,在规定的时间赶到单位。
莫言闲的时候,就到书店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书。有时候就呆在家里,自己修修补补,“前两天安装煤气表,我没喊人,自己装的。反正我以前也是劳动出身,挺熟练。就是没有专业技工那么高的水平。”
(顾红摘自2005年12月30日《华夏时报》)
(作者:彭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