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


  半夜两点钟有人敲茅屋的门。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从床上跳起来。那是他的伙计,捕鱼的老搭档来通知他出海。
  安东尼奥一边穿衣服一边叫醒他的儿子——一个九岁的小水手,他随同父亲去捕鱼,干着成年人的活。
  “看看今天你们运气也许好一点吧。”女人在床上低声叨咕着,“饭篮子就在厨房里……昨天店铺里不肯赊账了……哎,主啊!这真不是人干的行当啊!”
  “别说了,女人家!大海是糟糕,可上帝会布施的。就在昨天,有人还看到一条孤单的鲔鱼,那条老东西估量有三十多阿罗巴重。你想想,要是我们抓到它的话……少说也值六十杜罗。”
  他收拾完毕,心里还惦念着那条大鱼。那条离了群的孤零零的鱼,因为习惯了,重新来到了去年的水道。儿子安东尼戈已经起身,带着一本正经和自鸣得意的神气——那种同年龄的孩子还在玩耍而自己却能挣钱谋生的孩子所特有的神气,准备出发。
  父子俩走出茅屋,沿着海滩来到了渔民码头。伙计在船上等他们,一面在准备船帆。
  小船队在黑暗中移动了,林立的桅樯在摇晃。船上,船员们的身影在奔跑着。帆杠落在甲板上的声响,辘轳和绳索的轧轧声打破了沉寂。船帆在黑夜中展开,仿佛一幅幅巨大的床单。
  “起帆!起帆!好多人赶到我们前面去了。”
  伙计和安东尼戈拉着绳索,三角形船帆徐徐升起,被风吹鼓后便抖动起来。
  小船起初在海湾里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前进,随后海水动荡起来,小船开始颠簸。
  伙计凝视着天际。
  “我们要碰到风浪了。”
  “我知道。可是还得向前。我们要离开所有这些在海上搜索的渔船。”渔船不再跟着其他船只贴岸行进了,它调开船头继续朝大海驶去。
  拂晓。红色的、裁得像个巨大的圣饼似的太阳,在海面上画出一个火红的三角形,海水在沸腾,仿佛映照着一场火灾。
  安东尼奥把着舵;他的伙计站在桅杆旁;孩子在船头上察看大海。从船尾到船舷拴着一排绳索,上面钩着鱼饵在水中拖着。绳子不时被牵动一下,翻起一条鱼来。鱼儿游动着,闪出锡一般的光芒。但尽是些小鱼……一文不值。
  风猛烈地吹着,渔船在汹涌起伏的波涛中狂颠。
  “爹!”安东尼戈在船首喊着,“一条大鱼,好大呀……是一条鲔鱼!”
  真的,是一条鲔鱼,一条巨大、强壮、肚儿鼓鼓的鲔鱼,拖着那黑丝绒似的背脊,几乎要露出水面了。这也许就是渔民们都在谈论的那条孤单的鲔鱼。
  安东尼奥激动得脸也红了。他急忙把一根缚着一个手指般粗的鱼钩的绳子抛到海里。海水翻腾了。渔船震荡不定,好像有人以巨人般的力量牵制着它,阻止它前进,要把它掀翻。可是突然阻力消失了,渔船跳了一下又开始向前驶去。
  那根渔绳,原先是拉直绷紧的,这会儿软绵绵地挂在那里,失去了力量。往上一提,鱼钩就露出了水面,它虽然很粗,却从中间折成两段。
  伙计悲哀地摇了摇头。
  “安东尼奥,这条畜生比我们厉害。放它走了吧!还要感谢它呢,幸亏折断了鱼钩,否则我们差点儿掉到海底去了。”
  “放掉它?”船老大喊了起来,“见鬼!你知道这条鱼值多少钱吗?现在可不是犹豫和害怕的时候。追上它!追上它!”
  渔绳拴在船尾上,几乎绷直了。突然小船重新晃动起来,这次却格外可怕。那条鲔鱼被牢牢地钩住了。它拉住那只粗铁钩,牵住了小船,使渔船在波浪上一个劲儿狂跳。
  海水好像沸腾了。水花和气泡合成了混浊的漩涡冒出水面,仿佛海底有许多巨人在交战。突然,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小船倾侧过去,海水浸没了半个甲板。
  这一扯使船上的人都摔倒了。安东尼奥放开了舵,差一点掉进浪里。但随即吱嘎一声响,船又回复到正常位置。渔绳折断了。正在这时候,那条鲔鱼冒出来了。它几乎齐水面紧贴着船边,用它有力的尾巴激起巨大的浪沫。好哇,这条贼鱼!终于落到他手边了!安东尼奥怒不可遏,像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那样,用船篙接连捅了它几下。篙头的铁尖一直刺进胶质的鱼皮中,海水染成了红色;那条鱼在猩红的漩涡中沉了下去。
  安东尼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总算得救了。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但是差一点他们就葬身海底了。
  “孩子呢?”安东尼奥惊诧地喊道。
  孩子不在甲板上。安东尼奥走下舱口,他钻进齐膝深的水里——海水灌进了船舱,但谁还顾得上这些?什么也没有找到。当他返回甲板时,就像发了疯一样。
  “孩子啊!孩子啊!……我的安东尼戈啊!”
  伙计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他们自己不也差一点掉下水去吗?这孩子也许被一个浪头打愣了,一下子给打到了海底。
  远处,在渔船险遭沉没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水面上漂浮。“在那儿呢!”
  于是,父亲跳进海里,用力地游着。这时伙计在下着船帆。
  安东尼奥游着,游着。
  浪头把他掀了起来,把他的身体托出了海面,使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到处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海上只有他自己,和在一大片血水中可怕地抽搐着的黑色弧形的东西。
  那条鲔鱼已经死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的独生子、他的安东尼戈的生命换来了这条畜生!上帝啊!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谋生吗?
  他游了一个多小时。每逢碰到什么东西,就以为他儿子的身体会从他的腿下面浮起来。
  他本来会留在海里,和他儿子一起死在海里的。他的伙计不得不把他从水里捞起来,像对付一个倔强的孩子似的把他按在船上。“我们怎么办呢,安东尼奥?”他没有回答。
  “你可不能这样啊!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这孩子死在我们所有的亲人死去的地方,也是我们将来死去的地方,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可是现在还得干我们的,要想想我们是穷人啊!”
  他扣了两个活结,套在鲔鱼身上,让鱼在船后面拖着。船过处,浪沫都给血染成了红色……
  小小的港口遥遥在望,看见了陆地,安东尼奥心头沉睡着的悲哀和恐惧都醒来了。
  “我老婆会怎么说呢?我的鲁菲娜会怎么说呢?”不幸的人在低吟着。
  小船靠上了码头。多热烈的喝彩啊!大家都想凑近些看看那条庞然大物。渔民们从他们的小船上投来了羡慕的眼光;那些光着砖灰色的身子的小无赖们,都跳到水里去摸摸那条鱼的大尾巴。
  鲁菲娜在人堆里分开一条路,走到她丈夫面前。她丈夫垂着头表情呆板地听着朋友们的道贺。
  “孩子呢?孩子在哪儿?安东尼戈到底在哪里啊?”
  鲁菲娜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好像要把她丈夫一口吞下去似的。她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像筛糠似地猛烈摇着那个男人。可是不一会儿她就松了手,突然举起双臂,发出了可怕的叫声:
  “啊,主啊!……他死了!我的安东尼戈淹死在海里了。”
  “是的,老伴,”丈夫伤佛被泪水噎住了,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太不幸了。孩子已经死了。他到他祖父去的地方去了,那儿也是我总有一天要去的地方。我们靠海吃饭,大海是该把我们吞掉。这有什么办法呢?不是所有的人生下来都是当主教的。”
  可是她女人不听他的。她躺在地上,由于神经受刺激而极度激动。她打着滚、跺着脚,露出了干活的牲口那种枯瘦的、烤黑了的身子,一面还扯着自己的头发,抓破自己的脸。
  “我的儿啊!我的安东尼戈!”
  渔民区的女邻居都朝她跑过来了。她们很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曾经历过这种事情。
  下午过去了,海水平静地波动着,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那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可怜的女人,由女邻居们搀扶着回家去了。她那绝望的呼喊还不时地传来,但一次比一次远:
  “安东尼戈!我的孩子!”
  棕榈树下,照常徘徊着来此度假,身穿绚丽的衣衫,面带幸福的微笑的人们,他们并没有感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不幸。对那一幕贫困的悲剧,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优美的、富有节奏的、肉感的华尔兹舞曲,那欢乐时痴情的颂歌,正和谐地在水面上飘荡,它伴随着微风,抚爱着大海的永恒的美。
  (赵明摘自《中学生阅读》,司徒绵图)
  ■编译/黄锦炎
(作者:[西班牙]伊巴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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