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大胖子是五小的斋夫。五小是县立第五小学的简称。斋夫就是后来所说的校工、工友。詹大胖子那会儿,还叫作斋夫,这是一个很古老的称呼,后来就没有人叫了。“斋夫”之称废弃于何时,谁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长张蕴之、学校的教员先生,都叫他詹大。五小的学生叫他的时候必用全称:詹大胖子。其实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学生都愿意叫他詹大胖子,并不省略。
一个斋夫怎么可以是一个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学生不觉得奇怪。他们都觉得詹大胖子就应该是那样。他们想象不出一个瘦斋夫是什么样子。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会变样子了。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他当斋夫已经好多年了,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职务是摇上课铃、下课铃。他在屋里坐着。他有一间小屋,在学校一进大门的拐角,也就是学校最南端。这间小屋原来盖了是为了当门房即传达室用的,但五小没有什么事可传达,来了人,大摇大摆就进来了,詹大胖子连问也不问。这间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的宿舍。他在屋里坐着,看看钟。他屋里有一架挂钟。学校有两架挂钟,另一架在教务处。詹大胖子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上这两架钟。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后才去开大门。他看看钟,到时候了,就提了一只铃铛,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叮当、叮当、叮当……从南头摇到北头。上课了。学生奔到教室里,规规矩矩坐下来。下课了!詹大胖子的铃声摇得小学生的心里一亮。呼——都从教室里窜出来了。荡秋千、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儿……詹大胖子摇坏了好多铃铛。
后来,有一班毕业生凑钱买了一口小铜钟,送给母校留作纪念,詹大胖子就从摇铃改为敲钟。
一口很好看的钟,黄铜的,亮铮铮的。
铜钟用一条小铁链吊在小操场路边的两棵梧桐树之间。铜钟有一个锤子,悬在当中,锤子下端垂下一条麻绳。詹大胖子扯动麻绳,钟就响了。钟不打的时候,绳绕在梧桐树干上,打一个活结。
梧桐树一年一年长高了。钟也随着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还有一件常做的事,是修剪冬青树。这个学校有几个地方都栽着冬青树的树墙子,大礼堂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校园外边一道,幼稚园门外两边各有一道。冬青树长得很快,过些时日,树头就长出来了,参差不齐,乱蓬蓬的。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两手执着剪子,吧嗒吧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叶子。冬青树墙子的头平了,整整齐齐的。学校里于是到处都是冬青树嫩叶子清香的气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树,一个学期得剪几回。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摇铃——打钟,修剪冬青树。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树来很卖力。他好像跟冬青树有仇,又好像很爱这些树。
詹大胖子还给校园里的花浇水。这个校园没有多大点。冬青树墙子里种着羊胡子草。有两棵桃树、两棵李树、一棵柳树,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藤。当中圆形的花池子里却有一丛不大容易见到的铁树。这丛铁树有一年还开过花,学校外面很多人都跑来看过。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罗、虞美人……还有一棵鱼儿牡丹。詹大胖子就给这些花浇水,用一个很大的喷壶。
秋天,詹大胖子扫梧桐叶。学校有几棵梧桐,刮了大风,刮得一地的梧桐叶。梧桐叶子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响。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扫帚扫,把枯叶子堆在一起,烧掉。黑的烟,红的火。
詹大胖子还做什么事呢?他给老师们烧水。烧开水,烧洗脸水。教务处有一口煤球炉子,詹大胖子每天生炉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哒忽哒地扇。煤球炉子上坐一把白铁壶。
他还帮先生印考试卷子。詹大胖子推油印机滚子,先生翻页儿。考试卷子印好了,就把蜡纸点火烧掉。烧油墨味儿飘出来,坐在教室里都闻得见。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学生家去送成绩单。全校学生有200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成绩单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左边写着学生的住址、姓名,当中朱红的长方框里印了三个字:贵家长。右侧下方盖了一个长方图章:县立第五小学。学生的家长是很重视成绩单的,他们拆开信封看:国语98,算术86……看完了就给詹大胖子酒钱。
詹大胖子和学生生活最最直接有关的,除了摇上课铃、下课铃——打上课钟、下课钟之外,是他卖花生糖、芝麻糖。他在他那间小屋里卖。他那小屋里有一个一面装了玻璃的长方匣子,里面放着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摇了下课铃,或是打了上课钟,有的学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溜到詹大胖子屋里买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坏。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卖得贵,贵好多!但五小的学生只能跟他买,因为学校有规定,不许“私出校门”。
校长张蕴之不许詹大胖子卖糖,把他叫到校长室训了一顿。说学生在校不许吃零食,他的糖不卫生,他赚学生的钱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还是卖,偷偷地卖。他摇下课铃或打上课钟的时候,左手捏着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里。有学生要买糖,走近来,他就使一个眼色,叫学生随他到校长、教员看不到的地方,接钱,给糖。
五小的学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买过糖。他们长大了,想起五小,一定会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卖的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平静。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余的时候,都住在学校里——放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下了几场雪,整个学校都是白的。暑假里,学生有时还到学校里玩玩。学校里到处长了很高的草。每天放了学,先生、学生都走了,学校空了,五小就剩下两个人,有时三个。除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个女教员王文蕙。有时,校长张蕴之也在学校里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里没有人。她有时回湖西看看亲戚,平时住在学校里,住在幼稚园里头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她教一年级、二年级算术。她长得不难看,脸上有几颗麻子,走起路来步子很轻。她有一点奇怪,眼睛里老是含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微笑,一个人笑。笑什么呢?有的男教员背后议论:她有点神经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挺正常的。她上课,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教乘法,领着学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一三得三……”
下了课,她走回小屋,改学生的练习册。有时她停下笔来,听幼稚园的小朋友唱歌:
“小兔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晚上,她点了煤油灯看书。看《红楼梦》《花月痕》,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词。有时轻轻地哼《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有时给她的女子师范的老同学写信。写这个小学,写十姊妹和紫藤,写班上的学生都很可爱,她跟学生在一起很快乐,还回忆她们在学校时某一次春游,感叹光阴如流水。这些信都写得很长。
校长张蕴之并不特别的凶,但是学生都怕他,因为他可以开除学生。学生犯了大错,他就在教务处外面的布告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学生某某某,犯了什么过错,着即开除学籍,“以维校规,以儆效尤,此布”。下面盖着校长很大的签名戳子:张蕴之。“张蕴之”三个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课,教五年级或六年级国文。他念课文的时候摇晃脑袋,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腔调像戏台上老生的道白。“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到了济南,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
他爱写挽联。写好了,就用按钉钉在教务处的墙上,让同事们欣赏。教员们就都围过来,指手画脚,称赞哪一句写得好,哪几个字很有笔力。张蕴之于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简直希望他的亲友家多死几个人,好使他能写一副挽联送去,挂起来。
他有家。他有时在家里住,有时住在学校里,说家里孩子吵,学校里清静,他要读书、写文章。
有时候,放了学,除了詹大胖子,学校里就剩下张蕴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见张蕴之站在教务处门口的台阶上。王文蕙向张蕴之笑笑,点点头。张蕴之也笑笑,点点头。王文蕙回去了,张蕴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进幼稚园的前门。张蕴之晚上读书。读《聊斋志异》《池北偶谈》《两般秋雨盦随笔》《曾文正公家书》《板桥道情》《绿野仙踪》《海上花列传》……
校长室的北窗正对着王文蕙的南窗,当中隔着幼稚园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架、压板、滑梯。张蕴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灯遥遥相对。
一天晚上,张蕴之到王文蕙屋里去,说是来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给他,他不走,东拉西扯地聊开了。聊《葬花词》,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怦怦地跳。忽然,“噗!”张蕴之把煤油灯吹熄了。张蕴之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到王文蕙屋里去。
这事瞒不过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时夜里要起来各处看看,怕小偷进来偷了油印机、偷了铜钟、偷了烧开水的白铁壶。詹大胖子很生气。他一个人在屋里悄悄地骂:“张蕴之!你不是个东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干这种缺德的事!人家还是个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后怎么办,怎么嫁人!”
这事也瞒不了五小的教员。因为王文蕙常常脉脉含情地看张蕴之,而且她身上洒了香水。她在路上走,眼睛里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学时,有一个姓谢的教员路过詹大胖子的小屋时,走进去对他说:“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么事。
姓谢的教员是个纨绔子弟,外号谢大少。学生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谢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妈说他是个大无用!”
谢大少家离五小很近,几步就到了。
谢大少问了詹大胖子几句闲话,然后问:“张蕴之夜里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里去?”
詹大胖子一听,知道了:谢大少要抓住张蕴之的把柄,好把张蕴之轰走,他来当五小校长。詹大胖子连忙说:“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
詹大胖子不是维护张蕴之,他是维护王文蕙。
从此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着张蕴之了。詹大胖子还是当他的斋夫,打钟,剪冬青树,卖花生糖、芝麻糖。
后来,张蕴之到四小当校长去了,王文蕙到远远的一个镇上教书去了。
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
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
(作者:汪曾祺 来源:读者2014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