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很慢。更讲究的人还要选水,并非什么水都泡得了茶的,古人为了喝茶而远足去找水的不是没有。水沸,泡茶,茶叶慢慢地散开,叶瓣一片片张开,像向下伸展的树。要等到茶色出来,水稍凉,品一口,而不是一口喝光。“品”字有三个口。更慢的是,一杯两杯茶喝下去,身体没什么反应,舌尖上有点味道而已。什么道?非常道,说不出来,品吧。茶喝上10年,天天喝茶的结果是看不见的。也许你的面色看上去很红润,那也说不上是否与喝茶有关,大多数天天喝茶的人,脸色看上去也只是正常,天天喝水也是这个样子。但有一点,喝茶需要工夫、经验,不是说喝就能像喝可乐那样扭开盖子立马可得的,要有个过程,要等一等。喝茶的过程就像一个仪式,必须慢下来,心急喝不得热茶。有事情去找人,飞身赶到,人家说坐下来喝杯茶再说,那个意思是让你安了心,才好说事。喝茶要有个歇处,家里阳台上、老树下、花园里……在路上奔波着的人是不喝茶的。以前人力车夫喝的大碗茶,那是解渴的,用的都是草药,薄荷般清凉。为什么说喝茶是文化,不说喝水是文化?茶不是用来解渴的,而是用以清心的。清心是很玄妙的事,无法衡量,你觉得清就是清,别人觉得你没清,你也说不清,清心是说不清楚的事。茶很具体,叶子、水、火、茶杯、舌头……心很玄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茶叶、水是形而下的,大地般自然、原始。茶是形而上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清心寡欲。喝水只有“天”,直接作用于身体,不养心。茶水也是水,树叶泡过的水而已,但此水不是彼水,可以清心了。茶不是物,也不是心,它是天人合一的茶。茶这个字,只有中国有,它的意思绝不同于英国人喝的红茶,也不同于日本人的茶道,前者是唯物主义,后者是观念。
清心之人,必是在家之人,心安之人。心安才可以“清”。没有家,就没有安身立命之所,心不安,就谈不上清心了。曾经看过一部阿富汗电影,有个镜头让我印象深刻:白发老者背井离乡,到处奔波,因为喝不到水,路上肾结石发作,不能小便,痛得死去活来。这个电影里面没有茶。有家才有茶,茶是“人闲桂花落”之类的东西。日本人悟出茶与道相关,茶里面有道。道是要靠心去体悟的,茶将道物化,你可以通过体验、经验去悟道。养心才可以悟道。喝茶是通向道的一条小路。道与真理不同,真理要追求、分析、学习,不喝茶也可以获得。道不行,需要体悟,道总是在当下,在世界与人生的现场。中国文化讲究的是入世,“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茶则是对这种世界观的一种当下的反驳、瞬间的疏远与叛离。树叶和水泡出来的诗意,一杯下去,令人超然物外,淡泊忘机。真理可以总结出来,脱离具体人生,广为传布,放之四海而皆准;道却不可说,无法学习,只可体悟。喝茶不是学习,是生活、把玩,道就在其中。悟道的说不出来,只是品茶,再品茶。最好的茶泡出来没有多少颜色,看着是清水,喝起来有味道,这是茶的最高境界。日本人对茶诚惶诚恐,但升华为茶道,喝茶就成了对真理的追求,所以日本的茶道看上去,总是嫌做作。喝茶讲的是人皆可以清心,人皆可为圣人嘛。每个人都可以泡茶,修敬无阶。茶道却将喝茶变成茶道大师的独家专利,学习什么茶道,像信教一样,还怎么喝?
咖啡是快的东西。希腊语中“Kaweh”的意思是“力量与热情”。咖啡激发的是入世的活力,一杯喝下去,马上精力回归,不再瞌睡。我在欧洲,因为时差关系,要白天不瞌睡,就得一杯一杯喝咖啡。咖啡的作用立竿见影,喝下去身体立刻就有反应,所以咖啡最适合带在路上用。一部电影里面有个镜头,一个昏昏欲睡的士兵在战壕里面泡杯咖啡,仰头灌进喉咙,立即开枪。在战壕里喝茶是无法想象的。马拉松运动员跑得大汗淋漓时,递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盛在青花瓷茶杯里的龙井?恐怕不行。
至于巴黎人将咖啡喝得像茶一样,小口小口地啜,一杯要啜一下午,咖啡因的刺激性被时间解构了,只剩下品味。也是道。
(萱 萱摘自《现代快报》2014年5月19日,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