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弟幼时,性顽劣,不驯顺,总是弄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母亲颇以为烦。
譬如刚穿上脚的一双新布鞋,三二日之后,就不知去向,光着脚在母亲眼前走来走去,以期引起母亲的注意。
母亲问:“鞋呢?”
“我哪知道。”他说。
母亲是做布鞋的巧手,针线细密,质地硬挺,即便是放在水面上,也不浸水,像小船一样游走。放学之后,路过村口的小河,大弟把一只鞋放在水面上,看稀罕。那鞋走走停停,比真正的船还有意思。他笑得在地上打滚儿,得意于自己发明的游戏。但一股湍流打来,那鞋顺流而远,他再也捞不回来了。
笑凝固在脸上,他愣了。没想到,欢乐与懊丧,竟是一对孪生兄弟。
但很快,他就又笑了。他索性脱掉另一只鞋子,放到一处急流之上,看到鞋子迫不及待地游去的情景,他击掌而歌——嗷,嗷,嗷嗷……
主动的放弃,反倒化解了懊丧,他此时,只剩下欢乐了。
(近读宁肯的新作《天·藏》,里边的一个藏族小男孩,也有类似的行止,不禁莞尔。看来,内陆之偏,边地之远——在原初的语境下,人的天性是一样的。)
还譬如,他用橡皮筋自制了一副弹弓,得空就射树上的鸟。到了后来,觉得射鸟很没有意思,就射人,射跟他要好的一个小伙伴。弹丸正射在眼睛上,小伙伴说:“我看不见了。”他竟笑着说:“这有什么要紧,到我家吃饭就是了。”
多么严重的事情,在大弟那里,都轻松于嬉笑之间。母亲大骇,觉不加以管教,肯定是惹是生非之徒。说理不果,严辞斥责,终至施以体罚——狠手拧其腮,用疼痛,强化他从善的记忆。
儿童的顽劣,改来是难的,大弟的腮面上,便承载了无量数的疼痛。长大之后,他竟变得异常驯顺,终日没有几句话,即便是喜乐的场面,也不见有丝毫反应,木讷了。
十八岁那年,他的右颧骨下,兀地生出一个包状物,外人看了,以为他天生异相,乃双颧骨之人。他因此变得十分在意,一闲下来,就以指抚弄。抚弄中,那个物件竟会在上下左右间移动,且有窸窣微音,他深以为不祥,心情沉重。
有人问:“你脸上怎么多了一块?”
他说:“是癌。”
“怎么好端端就长癌了?”
“我妈拧的。”
风传一久,左邻右舍、村里村外,都认定这村里有一个厉害母亲、一个受气的儿子。这个认定,反过来作用于母子,二人间就落下了心结。
母亲对我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儿子?”
大弟则对我说:“我肯定不是妈亲生的,不然她怎么会对我这么狠?”
到了婚娶的年龄,大弟相了两回亲,都败于他的面相。便对母亲生出恨意,冷言冷语相对,让母亲暗自垂泪。
我只好带着大弟去了县医院。“可能是腮腺瘤。”医生判断说,“但咱这治不了,得去天坛医院。”
到了天坛医院,已是上午十点的光景。门诊大夫确诊是腮腺瘤,且需手术。但为了保证手术成功,须专家操刀,但已错过了当日的预约时间,便嘱咐道:“明天起早来。”
出诊室之前,大弟突然问:“这个瘤子是不是拧出来的?”
医生诧异了一下,说:“未必。”
未必,就是或许,这层意思大弟是懂的,所以他诡异地笑笑,认定他的病,肯定与母亲有关。
我下意识地想,医病先医心,应该想办法开导开导他。
那时的交通很是不发达,从京西的一处僻地到城里来,是不通早班车的,便只有住下。
出了医院的大门,就是天坛公园,我眼前一亮,决定带大弟在公园里消磨那漫长的等待时间。这处公园,上大学时我是来过的,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由于可以理解的实际原因,我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残存的感情还是有的,所以步入的脚步很是坚定,内心既忧伤又温暖。
那时公园里人很多,不像现在这么冷清。有情侣相拥,长幼相携,友朋相簇,也有团队结伙和一人行。人一多,就眼花缭乱,大弟的目光惊奇又游移,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须臾不敢松手。
圜丘坛阔大的基座给人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感觉,坛壁放着幽蓝的光华,一尘不染地媚着。盘桓期间,大弟不住地感叹:“忒大!”
我说:“不仅大,还神奇。”
便给他讲了一点坛的历史和建筑的结构。我说,这里是皇帝举行冬至祭天大典的场所,建于明嘉靖九年(1530年),当时为三层蓝色琉璃圆坛,清乾隆十四年(1749年)扩建,并改蓝色琉璃为艾叶青石台面,汉白玉柱、栏。圜丘形圆似天,三层坛制,每层四面出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台面石板以上层中心圆石为起点,第一圈为九块,第二圈为十八块,依次周围各圈直至底层,均以九的倍数递增。各层汉白玉石栏板的数目也是如此。“不信,你就去数一数。”我对大弟说。
大弟就真的去数。跑上跑下,满脸汗水,但忧郁的表情不见了,代之以抑制不住的兴奋。“真是严丝合缝,毫不稀松。”他说。
我说:“皇家的建筑,岂能稀松。”
他呃了一声,陷入沉思。
到了祈年殿下,那高大的坛体让大弟不停地仰目。他问:“这么大的一个玩艺儿,得用多少石头?”我说:“全是用木头撑起来的。”待实际看过,他说:“真是不敢相信。”
他被勾起了很大的兴致,用心阅读每块说明牌上的文字,且小声地读出来——“龙井柱”:四根,象征着一年的春夏秋冬四季;“金柱”,十二根,象征一年的十二个月;“檐柱”:十二根,象征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中外两层柱子共二十四根,象征二十四节气。
他说:“这个祈年殿不仅大,还精致,有讲究。”
坐在木椅上休息,大弟说:“哥,我觉得咱山里人就是小,只看到脚底下屁大的一小块地界。”
“所以山里人心性就小,遇事爱怨天尤人,爱钻牛角尖,因为知道得少,心胸不开阔。”我说。
我对他说,这里可不是简单的一个公园,而是中华民族的一块祭祀圣地,是表达人们对天地崇敬、对五谷丰登企盼的地方,明清时期竟有22位皇帝前来祭天、斋戒呢。
大弟说:“皇帝那么大,大得谁都拿他没办法,为什么也来敬?”
我说,天地是什么?天地是大恩大德。你看,人一不如意就骂天,但老天从不怪罪,阳光依旧照进那家的庭院,雨露依旧滋润那家的田园;人一乱性就咒地,但大地从不计较,只要你播下种子,就给你长出庄棵,就给你结出果实,供你享用。所以,与天地之大相比,皇帝也是渺小的。所以在天地之间,包括皇帝在内,人人都要懂得敬重,人人都要懂得感恩。如果皇帝不敬,皇天之下,就不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臣民困于衣食,就会揭竿而起,就会江山不保。为了长治久安起见,帝王更应该敬畏感恩。
大弟说:“哥,你懂得可真多。”
我顺势说道,父母之于儿女,就一如天地,给你生命,辛苦养育,且不求回报,恩德就已经在了。我们感恩都来不及,岂能不尊不敬?
大弟脸红了,说:“你这是在说我?”
“也是在说我。”我索性说开去,“就说咱妈吧,她就是一个山村妇女,就那么一点见识,你让她用什么更好的方式教育子女?再说,也是你调皮在先,她管教在后,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实在的,母亲做一双布鞋,从纳鞋底到上鞋面,一针一线、夜以继日,耗去了她多少生命光景?可是你毫不怜惜,轻易就让鞋子打了水漂。你不珍惜她的辛劳,一如农民不珍惜谷物,天地虽然无言,但迟早是要惩罚的。而且母亲对你的惩罚,也是很不情愿的——指头虽拧在你的脸上,但却疼在她自己的心里。你发现没有,她当面是很少看你的脸的,总是在背后唉声叹气。”
大弟摇了摇手,想说些什么。但只叫了一声哥,声音就哽咽了。
夜幕降临,我们舍不得花钱住店,就在公园门口的一隅墙角蜷身而卧。整整一夜,其实我们真正睡去的时间很少,但谁也没说话。因为我们的内心都很盈满,已耻于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蒙露起时,大弟说:“哥,难为你了。”
我说:“即便是咱妈来,也会这样的。”
大弟难为情地点点头,说:“这我知道。”
瘤子取出来了,但脸面上留下了一处明显的塌陷。即便是这样,一回到家里,他首先到的,是母亲的房间,“妈,我回来了。”
一晃过了二十年,大弟的儿子都上大学了。母亲跟他住在一起,隔三差五围拢在一起吃火锅,一派融融之乐。
我天南地北地走了不少地方,游览了不少园林,但天坛公园是最让我萦系于心的。这不仅是它给我留下了特别的人生记忆,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明白,一座好的公园不单单让人观光游览、休闲娱乐,而且因为它饱蕴了历史与文化独特信息,更是开启心智、引发思考、增进感情、涵养人性的心灵之所。
(作者:凹凸 来源:《光明日报》2011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