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

大芸儿进了问津书院,忽然就变成了瞎鼻子。
  她男人王厨子给生童们和馅儿包素包子,韭菜、鸡蛋,还抓了一把小虾皮儿,和好了端到她鼻子底下,她却闻不出咸淡。王厨子顿时变颜失色,没了主张。
  王厨子是直隶乡下人,从小拜师学了做饭的手艺,娶妻生子之后便行走四方,在酒馆、饭堂做厨子,挣了钱邮回老家,养活爹娘妻儿。大芸儿并不是他的正房,没经过媒证,他也没给大芸儿的爹磕过头,只给她家拎过去一口袋白面,就把她领了出来,所以,大芸儿只能算作他的女人,连个妾室都算不上。
  王厨子要大芸儿,就因为大芸儿的鼻子。
  大芸儿七八岁时,邻居有个花匠,带她进了苗圃,特意要试试她的鼻子。苗圃专为城里大户人家供应四季花卉,红的玫瑰、白的茉莉、金黄艳粉各色月季,应有尽有。花匠叫她一样样闻过,又引她在苗圃里乱转。圣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花匠不是圣人,也知道这个“久”的含义。转了大半天,叫她捂上眼睛,拿各色花儿到她鼻子底下一样样闻过,玫瑰、茉莉、月季,丝毫不差,单凭那香味她就辨认出来了。一时南门外都传遍了,说大芸儿是个有来历的,是老天爷派下来做些常人做不了的事情的。
  大芸儿跟了王厨子,整日不过洗洗涮涮,并不见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年又一年,连个一男半女也没落下。王厨子却离不开她,煎炒烹炸,恨不得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因此跟问津书院的山长求告,说离了大芸儿,他下手没准,必定淡的淡死,咸的齁死。这年的山长姓曹名子谦,恰与王厨子同乡,喜好家乡菜,这才破了例,特许大芸儿这个女子进了问津书院。
  一袭湖蓝色过膝长衣,纯白布裤,深蓝色裤带镶着白色阔边,长长地垂挂下来,整个人仿佛头顶的蓝天白云,干净得透亮,单纯得透亮;一切簪佩皆无,只在脑后挽一个乌黑油亮的大髻,竟衬得星眸若闪若烁,樱红的嘴唇鲜艳欲滴。一个恣肆绽放着绚烂青春、恣肆宣泄着秀丽姿容的女子,就这样走进了问津书院。
  大芸儿捏一支细竹来到讲堂门前古槐下。槐花白花花开了一树。大芸儿用刀将竹梢劈开两半,竹梢就像张开两根手指,细细长长伸上去,将槐花夹住,大芸儿手腕一扭,一串肥嘟嘟的槐花就掉在她脚边了。她踮着脚、仰着头,饱满的胸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高耸着——满院吟诵声戛然而止。
  山长曹子谦正在山长书室闭门用功。他想为讲堂写个匾额,拟好“学海”二字,写了几幅,都不如意,只觉心浮气躁。书院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生童们的吟诵声又突然止住了。
  曹子谦踱出山长书室。他高高的个子,被一袭灰布长衫衬得更显形销骨立,看似弱不禁风,骨子里却透出逼人的书卷气。
  书卷气竟叫曹子谦修炼到逼人的地步。他十二三岁即博览群书,工诗韵,常与宿儒唱和,小小年纪便有“燕赵俊才”的美誉,科举上却并不得意,便索性狂放了,也不避权贵,当面折人,议论臧否,并每日诉诸笔端,指点江山,抨击时弊,积页成册,名《易水堂日记》。有书商拿去刊印,没想到坊间十分流行。天津城里便有流言,说这曹子谦原是当朝某位权贵邀请来问津书院任山长的,年俸白银一千两,专为堵他的嘴。曹子谦却不管流言,自顾自领了那俸禄,银子没焐热便又散了出去。他去购书,疯狂购书,购书是他唯一的嗜好。山长书室四壁皆书,渐渐的,讲堂和学舍四壁也立满了书。
  就是這样一个书卷气逼人的山长立在了大芸儿面前,那女子不禁怔住了。但她只愣了一瞬,然后将头一甩,扭身就跑,一口气跑进厨房,劈头盖脸地问王厨子:“山长老爷在服药吗?”
  王厨子正熬旱萝卜,头也不抬地反问道:“你魔怔了?”
  大芸儿又问:“或是熏了衣裳?”
  王厨子将铁铲一摔道:“你个小媳妇嫩女,思量人家大老爷们儿干吗!”
  大芸儿吼他:“狗戴嚼子呀你!我一看见他,鼻子好啦!闻出味儿来啦!他身上有股香味!”
  王厨子忙将熬的旱萝卜挖了一铁铲送到大芸儿鼻子底下,说:“好,我的奶奶,你总算又有鼻子了!快闻闻咸淡。”
  大芸儿使劲抽了抽鼻翼,仍是一脸懵懂。
  王厨子将铁铲狠狠一蹾道:“麻溜择菜洗菜去!我可先说下,你给我离山长老爷远远的!”
  月亮升起来,古槐筛下一地光亮,稀稀疏疏,灰的是树影,白的是月光。大芸儿抱膝坐在树下,静静的。槐叶窸窸窣窣地低语,掩盖了她鼻翼奋力地张合。她仰着脸,奋力地搜寻。
  山长老爷身上确实有股香味呢。她说不清是什么香味?来自哪里?那香味她从来没闻见过,却好像前世有缘,一遇见就钻进了骨髓里,就在骨髓里深深地埋藏。因了那香,她的鼻子不瞎了,但那香却充满了她的鼻腔,叫她闻不见别的气味。
  大芸儿站起身,寻着那香走去。讲堂的门窗紧闭着,香从门窗缝隙幽幽地散出来,像轻风,在夜的寂静中飘浮。
  “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钞那计年。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癫。”
  这突如其来的朗声吟诵,将大芸儿吓了一大跳,她呆立在山长书室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山长曹子谦朗声吟诵之后,复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放翁知我!我知放翁!”在曹子谦的狂笑中,大芸儿落荒而逃。
  此后的日子,大芸儿丢了魂一般,像被谁牵着,不知不觉便往山长书室前走去。去了,她并不敢进门,就在后墙根儿蹲着。
  朔旦,问津书院按例举行释菜礼。至圣先师孔子画像悬挂于讲堂正殿。王厨子早早备下酒、芹、枣、栗四样祭品,并香烛,一一铺排整齐。生童们立了满院,山长曹子谦独立于讲堂高阶上。通赞高唱“跪──”,立时黑压压满院的人都矮了身子。随着通赞高唱的“叩首、叩首、叩首”,曹子谦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敬请山长训诫。曹子谦讲了些激励劝学的话,当下出了三道命题,为“九族考”“张居正论”“竹外桃花三两枝”,叫生童们各自去作文。
  曹子谦叫人将王厨子喊来,搭梯子爬高,把他写就的讲堂匾额挂起来。曹子谦倒退几步,仰起脸来看,“学海”二字果然写得饱满雄浑,与书院大门上李鸿章之师李铁梅的字相较,亦有一股说不出的文采风流。曹子谦大喜,转身踱回山长书室。他还未坐稳,便有那文思敏捷的生童,将课卷呈上他的书案。
  曹子谦批阅得兴起,并不觉得天晚,忽然口渴,伸出手去捉茶盅,不想那茶盅竟自己飘到了掌心。他免不得抬头去看,只见东屋炕桌上已然摆好了四色小菜,一壶老酒也烫温了放在那里。
  大芸儿笑吟吟地立在书案对面。
  大芸儿道:“山长老爷,人人都说书香,书香门第,原来这书真是香的啊!你这屋子,就香得叫人舍不得走。”
  曹子谦问:“你是王厨子的女人?俗人啊。俗人只知书是香的,哪里知道这书是如何香的!”
  大芸儿忙问:“可不是,这书却是如何香的?”
  曹子谦反问道:“说起这书香,却分两层意思。第一层嘛,是这香味,是鼻子里的香;第二层,却是心里的香了。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层香?”
  大芸儿忙说:“请教山长老爷,鼻子里的香是什么?心里的香又是什么?”
  曹子谦看了一眼大芸儿,道一声“孺子可教”,便侃侃而谈:“这鼻子里的香不过是芸草,也叫香草。它香味馥郁,还能驱虫,古人为了预防蛀虫咬食书籍,便将芸草放置书中,天长日久,书中自然含了清香之气,打开书后,更是香气袭人。”说着,他径直去书柜上取了一卷书,翻开来,果然从书页间拈出一片芸草。那草茎叶俱已干枯,却纤柔地保持着袅娜的姿态。大芸儿情不自禁,忙伸手接了,凑上鼻子去嗅,那香气竟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曹子谦又道:“这心里的香,说来话长,历代先贤都有教诲,料想你也不能明了。我且捡那简单的说吧。宋真宗《劝学》里道,‘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韩愈也说,‘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这里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即读书的目的就是修身,是教人怎样才能活得贵重。”
  大芸儿睁大了一双星眸,喃喃道:“活得贵重?活得贵重啊──”
  曹子谦说得兴起,脸颊泛起潮红。他并不管大芸儿做何感想,自顾自地接着说:“依我看,读书人最重要的不是读书,而是生命的完成,是在读书和作文中,把自己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讲出来、写出来,让世人知道,让千秋万代知道,这才叫真正体悟了书香。体悟了这样书香的人,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是与芸芸众生不一样的生活。”
  曹子谦忽然住了口,摆了摆手说:“我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罢了,罢了。你若恋着这芸草的香气,愿意习几个字,我倒是可以教你。夫子尚且有教无类,况我乎?”
  大芸儿虽然听不懂他的“有教无类”“况我乎”,但能够时常亲近书香,不免喜出望外,从此私下里备了纸笔,悄悄跟山长曹子谦习起字来。
  曹子谦文士做派,教大芸儿习字,不从一笔一画开始,也不念“人之初,性本善”,开笔就叫她抄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抄完了,也不讲,只叫她“悟去,悟去”。
  大芸儿如同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怀抱,她痴迷地吟诵着曹子谦教给她的所有诗句。井台、灶台,甚至炕头。她尤其喜爱在无人的深夜吟诵,喃喃地吟诵,每当她吟诵起来,就觉得书香也飘浮起来,托举着她飞升。
  曹子谦是何等狂放之人,并不将教大芸儿习字之事背人,反而于酒后炫耀,说收了个女弟子,星眸若闪若烁,唇红鲜艳欲滴。不过半月,问津书院上下便无人不知;又过月余,连城里都有闲言碎语传出,只瞒着王厨子一人。
  那一日,曹子谦外出喝酒,因席上约了两个伶人,话题便多了起来。酒友们调笑,说他不过夸口,哪里就能有一个那样美艳的良家女子痴迷书香呢?曹子谦已是八分醉,被两个生童搀扶着,硬是招呼一干人等直奔书院。其时,大芸儿刚刚买菜回来,右臂挎着沉甸甸的菜篮,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那样被曹子谦叫住。
  “你来,你来给他们吟一段李白,就‘床前明月光’吧。”
  大芸儿虽然在南市窝棚里长大,终日与棚匠、花匠,甚至乞丐为伍,却从未这样被人调笑过、围观过。她惊呆了,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直到王厨子赶了来,朝曹子谦和他的酒友们连连作揖,才拽了她回去。
  当晚,王厨子熄了灶火,插了厨房门,一脚把大芸儿踹到炕下,抄起炒菜的铁铲没头没脑地打,大蕓儿身上顿时绽开一道道血口子。
  “还习不习字了?还念不念诗了?”
  大芸儿咬牙道:“你打死我吧。打死就不习字,打死就不念诗。”
  王厨子落下泪来,叹道:“你就是扑火的飞蛾呀。”
  半夜里,王厨子伸手去摸大芸儿的被窝,被窝空空荡荡。他一个激灵蹿起身,拔腿就往外跑。当他跑到讲堂前时,看到了站在古槐下的大芸儿。
  此时,她正仰着脸,轻声地吟诵。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连王厨子都不认识了,变得王厨子若不一把抓住,她就会羽化飞升似的。
  王厨子毫不犹豫地卷起铺盖。他要找山长辞工,为了他的女人、脸面和鼻子,他必须辞去问津书院厨子的差事。
  但这一切已经晚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那一年,适逢庚子。“庚子”,如同匾额,如同墓碑,如同所有可以作印迹的东西,永远铭刻在天津的历史上。
  八国联军的军舰沿海河开进租界。洋兵从军舰上拆下四门大炮,那是带有斯科特式炮架的十二磅炮,威力巨大。联军还集中了两门四英寸速射炮、六门六磅霍奇基斯速射炮、几门九磅火炮和近三十门野战炮,一起向天津城开火。
  官兵在南城墙上架起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远程大炮,炮弹贴着戈登堂的塔楼,呼啸着扑向租界。
  东局子,中国北方最大的兵工厂。每天,炮弹、地雷、火药、毛瑟枪子弹从这里流水似的输送到大半个中国。数千军民驻扎在这里,冒死守卫,军械库内外都布有地雷。八国联军攻打不下,撤到射程之外,用大炮远程轰击。炮弹击中一座火药库,官兵只得忍痛撤离。有两个军官留了下来,他们知道还有不少火药库没有被点燃,知道那些火药绝不能落到联军手里。就在敌人以胜利者的傲慢姿态清点战利品时,所有火药库依次爆炸。
  战争持续了二十七天,天津城还是陷落了。城里的房屋,几乎都被掀去屋顶,只留下断壁残垣。街道被炸弹炸得到处是几米深的大坑,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坟场。
  城破了,洋兵端着枪一边射击一边搜索。天津城,东西宽南北窄,形状恰如算盘,噼噼啪啪算了五百年,算来了无尽的财富。洋兵开始抢劫,金条、金表、古玩字画,老天津五百年的财富啊,遇上了明火执仗的强盗。
  曹子谦在联军进城之前就得了消息,被人用一乘小轿抬出城去。炮火中,王厨子用铁锅罩住脑袋,这才保住了性命。大芸儿却冲了出去,冲向讲堂,冲向山长书室,冲向学舍。她说,她要抱回她的书,能抱多少是多少。
  问津书院被炸成一片废墟。洋兵狠毒,使用了苦味酸炸药,被炸死的人,皮肤在生命逝去的那一刻会陡然变色,鲜活的肌肤一瞬间变为土黄色。尸体匍匐于地,宛如一抔黄土,硝烟还未散尽,尸身便消融于废墟中。王厨子没日没夜地在废墟上搜寻,始终没有大芸儿的身影,连尸骨都没有。他在被炸翻的土坯墙下刨出了一块匾额。匾额被炸裂了,他用袄袖揩去灰土,渐渐露出“学海”两个大字,那是山长曹子谦的笔墨。王厨子虽恨那位山长,但“敬惜字纸”的老话儿,他还是知道的。他将匾额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他的女人。
  王厨子踉跄着走下废墟。突然,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他险些跌倒。那是一截深蓝色裤带,镶着白色阔边,曾经长长地垂挂下来,曾经干净得透亮、单纯得透亮,一如头顶的蓝天白云。
  王厨子攥着这截裤带放声号啕。忽然,他觉得自己的鼻子闻到了气味,十几年的瞎鼻子不治而愈。那是香味,不可阻挡的香味,从废墟底下溢出来,像八月的湖水那样饱满地荡漾着。他仰天嘶吼:“这底下埋的都是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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