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油烙饼

  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会儿修水库,一会儿大炼钢铁;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被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说:“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你的脚是铁打的!”再就是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饭做得了,就在门口喊:“胜儿!回来吃饭咧——”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真不赖!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焖茄子、猪头肉!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笼散发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拿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人也胖了,猪也肥了。真不赖!

  后来就不行了。还是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

  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粒磨出的 子,拉嗓子。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往年,撵个猪可费劲哪。今年,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掺糠的饼子不好吃,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他饿。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有气喘的毛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可是奶奶还是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他每年回来,都在冬天。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

  爸爸说,黄油是用牛奶炼的,很有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或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说:“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

  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萧胜隔着玻璃,看得见它的颜色是嫩黄嫩黄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见小三他妈给小四用松花粉扑痱子。黄油的颜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说:“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

  果然,春天不好过。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接二连三地死了。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原来打家具、修犁耙,现在都停了,改打棺材了。村外添了好些新坟、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爸爸赶回来时,奶奶已经咽气了。

  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爸爸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

  萧胜第一次经历了“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做得了,说:“来试试!”“等会儿!”吱溜,他跑了。萧胜醒来,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爸爸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萧胜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过惯了。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想小三家的一对大白鹅,想蜻蜓,想蝈蝈,想挂大扁(大尖头蜢,属于蝗虫类)飞起来咯咯地响,露出绿色硬翅膀底下的桃红色的翅膜……后来萧胜跟爸爸熟了。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

  他对“口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问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說“口外”就是张家口以外,又叫“坝上”。“为啥叫坝上?”他以为“坝”是一个水坝。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坝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大片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被擀过的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平呢!汽车一上坝,就撒开欢了。它不哼哼了,“唰——”一直往前开。

  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一辆牛车来接他们。

  这地方的庄稼跟“口里”的也不一样。没有高粱,也没有老玉米,种莜麦、胡麻。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嗬,这一大片马兰!马兰“口里”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如同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

  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他有点晕。不远处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这几年老是干别的。奶奶问他:“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爸爸说:“我好欺负。”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意来,嫌远,爸爸愿意。妈是学画画的,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都拉不动的大萝卜,上面张个帆可以当作小船的豆菜。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来,画“马铃薯图谱”。

  妈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妈说这粥是用草籽熬的。草籽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莹莹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爸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这儿淖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鲫鱼吃草籽,长得肥。

  爸爸说把萧胜接来有三个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没有人了。二是萧胜该上学了,暑假后就到不远的一个完小去报名。三是这里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广人稀,总好办一些。这里的自留地一个人有五亩!随便刨一块地就能种点东西。爸爸和妈妈就在“研究站”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山药、南瓜。山药开花了,南瓜长出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一共没有几个人。就是爸爸、妈妈,还有几个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萧胜一家。这地方,真安静。成天听不到声音,除了风吹莜麦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时有小燕子叽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锄山药。有时查资料,看书。妈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一大把叶子,回来插在瓶子里,聚精会神地对着它看,一笔一笔地画。画出的花和真的花一样!萧胜每天跟妈妈一同下地去,回来鞋和裤脚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

  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

  他学会了采蘑菇。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后来,他自己也会了。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蘑菇这玩意儿很怪,都长在“蘑菇圈”里。你低下头,侧着眼睛一看,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圈里面没有,圈外面也没有。蘑菇圈是固定的。

  有一个蘑菇圈發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儿地长,好像是有鬼,人看着都怕。附近七八家都来采,然后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老乡们说,这个圈明年就不会再长蘑菇了,它死了。萧胜也采了好些。他兴奋极了,心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他发财了。

  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饿死的。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他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羊砖。”“羊砖是啥?”“羊粪压紧了,切成一块一块。”“干啥用?”“烧。”“这能烧吗?”“好烧着呢!火顶旺。”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嘿,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

  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啥叫三级干部会?”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

  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原来社员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开三级干部会,就都挤到北食堂来,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的干部用。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从南食堂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确实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开会干吗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咽着红高粱饼子的萧胜的妈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她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把饼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的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若 子摘自新华出版社《汪曾祺小说自选集》一书,本刊有删节,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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