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祖母的坟上没有枸杞,那上面长满了野草。
祖父去世得早。他在世的时候,独居。我们跟祖母在一起生活。他和祖母一辈子不合,分居了二十多年。即便如此,偶尔碰面的时候,仍会争吵。死后,却是合葬。
关于亲人的人生,我们是被动的阶段性的见证者,往往要等到他们去世以后,我们才会用冰冷的手抚摸他们的一生,这时才发现,许多地方是缺失的。我们的手会在他们生命的某个段落中陷入虚空。
祖父不关心我和弟弟妹妹,甚至不怎么认识我们。他独自住在村外的屋子里。他个子很高,眼花,背个粪筐闲逛,或者到邻近的村子里说书。他说书的时候,我在下面听。我一边听着他的声音,一边在心里想:这个人就是我爷爷。他说书休息的间隙,有人指着我告诉他:“这个是你的大孙子。”他“哦”了一声。我已经长到了六岁,但他不认识我。我是在他的视线外长大的。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觉得跟他的距离是那么远,亲情像微弱的煤油灯光,恍惚,不确定,但他仍从一个很遥远且浑浊的地方伸出手来,准确地找到了我。
在祖父的前半生中,我是个局外人。我从村里人的回忆中,能瞥见这个身材高大的国民党军官穿着呢子军服来到村子里时的情形。记事以后,从他跟祖母争吵时被多次提及的一个女人的名字里,我瞥见一点他从前隐秘生活的影子。“说过多少次了,人早死了!”他咆哮着。但祖母不相信。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在他们的争吵中,有时死去,有时又活了过来。
生与死之间,存在着一条什么样的界线?把两个世界分开,同时又是把两个世界连在一起。那么多的时候,它为什么老是模糊不清呢?
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我的外婆。她在我母亲出嫁之前就死去了。她去世时,只是个妻子、母亲,而等到我出生后,她变成了外婆。在另一个看似静止的世界中,仍然有时光在流动,并使她的身份不断被改变。
祖父死于严重的哮喘病,这个一辈子强梁的人,要风要雨、要威严、要女人,临死的时候,想要一口活命的空气,却没有如愿。他死后,祖母又活了十二年。在去世的前几天,她说她梦见了一只老虎。我父亲悄悄告诉我:“你爷爷属虎。”我有些愣怔,难道祖父还没有真正死去,而是躲在了什么地方,向这个世界继续索要他想要的东西?随后的几天,祖母陷入昏迷,灵魂仿佛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偶尔清醒的时候,倒像是从远方返回,来看我们最后一眼。
他们的坟墓修得很好,在这里,风吹着田野,安静得像没有了时间,仿佛前世的恩怨早已消歇。但后来有一年清明去上坟时,父亲喝多了酒,告诉我:“你奶奶属龙。”我遽然一惊,觉察到他心中的动荡。我听了他的话,再望望眼前这抔黄土,心中如沸。原来,死去的人也未必能得到安息,黑暗中,龙鳞闪光,老虎也一直醒着,命定的伤痛,在那里也许一直了犹未了。
坟墓,往往是生命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物象。但它并不能久存,总有坟墓在变成良田,连石碑也被人搬走,丢弃,使原来的地方變得了无痕迹,逝者只剩下一个在亲人口中偶尔被提及的名字。但到最后,他们的名字也会被遗忘。他们跟这个世界相连的线,就仿佛真的断了。
因为是从外地迁来的住户,祖父的坟是我们在那个村子里埋下的第一座亲人的坟。那坟,在冬天的麦地里是枯黄的,到了夏天,就变成了耀眼的碧绿。这种绿,在夏初金色的麦浪中尤其刺眼。十多年前,我教书的学校离家不远,麦收时节常回家帮忙。有一年割麦的时候,父亲在祖父的坟前站立良久。后来,割麦割出去老远,他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羊在啃食坟上的青草,就要我停下来把那只羊撵开。
对于祖父,父亲一直是愧疚的,认为自己没有尽孝,他守着一份撕裂的亲情,无法顾全。我体会到他的深意,去撵羊。我走到坟顶上,把那羊踢走,举目四望,发现站高了些,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布谷鸟在天上鸣叫,汗水在皮肤上滑动,而麦浪在大平原上汹涌,收麦人的身影在麦浪里时隐时现。村庄和坟丘,像绿色的小岛。我突然有些震惊,那无边的麦浪像无边的时光,正向遥远的天边滚动,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承受着它的拍打。
麦浪汹涌,被拍散的一切还会重新聚拢吗?在溽热的光阴中,有多少人鼻子发酸,在用痛苦而坚硬的往事磨镰?
也是在十多年前,我发现离同学王建设的坟不远处又添了一座新坟,后来才听说,那是我另一个同班同学王美娟的。她死时二十多岁,因为和邻居的宅基地纠纷,上访失败,还因为丈夫酗酒,有外遇……她喝下半瓶农药,在村里的卫生所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相对于苦难的人生,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吗?或者,有人想用死亡带走一部分病痛,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不至于过分拥挤?
两个人的坟相距不远,串个门,也许用不到三分钟。但他们的死相距了二十来年,他们能否在另一个世界相逢?如果相逢,还能否相识?
有许多次,我都默默地祈祷。我愿他们相逢——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我愿他们能认出对方,并且拥有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做他善良的母亲。
(冯国伟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永远无法返乡的人》一书,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