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就是留着灯、留着门

武汉一位高三男生来访。他明显不同于一般来访的客人——完全像在高中课堂听课那样在我面前正襟危坐,神情谦卑而肃然,眼睛像看黑板一样看着我,耳朵肯定是在小心捕捉我的每一句话。换个比喻,仿佛我就是面试的考官,或即将宣布重大人事任免事项的组织部长。问题是我既不是考官,更不是组织部长——两分钟前我还在书房里闷头爬格子,衣冠不整,满眼血丝,纯然一副困兽犹斗状——于是我把脸转向他的母亲。

  他母亲告诉我,儿子看了我对他网上留言的回复后深受鼓舞,大有长进。细问之下,原来半年前我曾引用北大法学院苏力教授《走不出的风景——大学里的致辞,以及修辞》那本书中这样几句话来鼓励这位高中生:“我们会在这里长久守候。即使夜深了,也会给你留着灯、留着门——只是,你得是有出息的孩子。而且,我们相信,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你们会是有出息的孩子!”他母亲兴奋地介绍说,儿子的学习成绩因此在武汉一所重点高中迅速跃居前列。于是儿子奔“灯”来了——参加我校自主招生考试。这次来访,是为了就此向我表示感谢。

  送走这对武汉母子,心情一时难以平静,我未能接着爬格子,思绪仍围着“灯”转来转去。是的,关于学校教育和教师的种种说法,半年多来我只记住了苏力这几句话。的确说得好,质朴、简单,而又独具一格、别有韵味,如父母的叮咛,情深意切、苦口婆心。作为大体程序化、官腔化的毕业典礼上的致辞,难得听到这样的表达、这样的修辞,何况出自一位法学院教授兼院长之口。我想任何人听了,心里都会受到类似的触动。

  但对我来说,此外还有相当个人化的原因——它让我想起了那首古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别人如何我不晓得,反正我觉得这首诗里必须有灯,也一定有灯:一灯如豆——荒山僻野,风雪弥漫,贫家寒舍,一灯如豆。而那恰恰是我小时候家境和生活的写照:五户人家的小山村,五座小茅屋在风雪中趴在三面荒山坡上瑟瑟发抖。一个少年背着书包朝左侧西山坡亮着微弱煤油灯光的茅屋匆匆赶去。那条瘪着肚子的狗叫了,门吱的一声开了……那个少年就是我,就是从八九里路远的学校赶回家的我。不管我回来多晚,母亲总为我留着灯、留着门,她相信我是有出息的孩子,一定会是有出息的孩子。

  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去了遥远的广州。时值“文革”结束前后,即使毗邻港澳的广州也破败不堪,二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办公室改成的宿舍,我和其他人又语言不通——他们都讲广东话,加之工作不如意,整天在一间小资料室里和几位大姐翻译港口技术资料,而更多的时间是听她们情绪激动地数落某男某女的一大堆不是……这算怎样的工作、怎样的生活呢?难道我就这样终了此生?就在我四顾苍茫、求告无门的时候,一扇门开了,一盏灯亮了——一位六十五岁的老教授在我研究生面试成绩不理想而其他考官们面露难色之际,断然表示:“这个人我要定了!”不用说,他相信我是有出息的孩子,一定会是有出息的孩子。是他在那里长久守候,为我留着灯、留着门……

  现在,是我为孩子们留着灯、留着门的时候了,为了那些在日暮风雪中背着书包孤零零赶路的少年,为了在迷途中左顾右盼一时不知所措的男生女生。这对我来说谈不上有多么高尚,只不过是把我过去得到的拿出一点点罢了。如果说是爱心,有爱心的老师也绝不仅仅就我一个。记得寒假前在新校区等校车的时候,社科部一位女老师招呼我:“林老师,你看我的学生写得多好啊!”说着她叫我看她的学生刚刚交上来的社会调查报告,“喏,你看,这个男生写他调查流动商贩,同情他们生计的艰难;这个女生写她在乡下见到的留守儿童,想去那里支教……喏,你看这字、这句子写得多漂亮啊!多好的孩子啊……”她的声音是那么兴奋和自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生动和纯真。

  还有,因为女儿的关系,我得知一位小学语文老师。看她的博客,分明感受得到她为差生变好是多么高兴,为班上小调皮鬼的恶作剧又是多么焦虑。相比之下,我不过是把“留着灯、留着门”输入电脑,而在她们那里,更多时候是一言一行本身。

  记得夏丏尊说过:“没有爱的教育,犹如没有水的湖。”换言之,教育就是爱,就是在这里长久守候,并且留着灯、留着门。

(作者:林少华    来源:《法治周刊》2012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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