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明亮那方

她们没有交集,除了出生年份相近,各自拥有一段非凡的经历,再就是,与她们相关的书一并立在我的书架上。一日,我翻翻这本看看那本,忽然发现,她们之间有些共同的东西。

  金子美铃,1903年出生于日本山口的一个渔村。成年后,她在继父的书店打工,又嫁给书店的店员。丈夫无良,将她传染上淋病,离婚后,又把女儿带走。1930年3月,万念俱灰的她选择自杀。
  这不是一出寻常的悲剧,金子美铃的另一重身份是上世纪20年代日本童谣运动中的“巨星”。她被诗人西条八十誉为“拥有日本女性罕有的想象力的飞跃”。
  “罕有”没能让她摆脱庸常的命运,却在有限的生命里,带给她超越庸常的欣喜。
  比如,20岁,她的第一首童谣《鱼儿》发表,有人描摹那时的她,“越写越开心,越写越好……写童谣渐渐成了她的第一大乐趣。”彼时,她的生活与诗毫无关系,她正帮着家里打点下关小书店的生意。
  又比如,1929年,她在笔端温柔映照的《麻雀》——
  “我有时候想:我要给麻雀喂好吃的,把它们养乖了,给它们取名字……”
  晶莹文字背后,没人猜得出,这时,她生活困顿、婚姻出现危机。
  她的作品中文译本《向着明亮那方》,书名取自她的同名诗——
  “向着明亮那方,向着明亮那方;哪怕一片叶子,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灌木丛中的小草啊……”
  摸着诗句,我无法将向着明亮的诗人与绝望自杀的少妇统一,能统一的只有后人的分析:童谣“是她的小花园,她被丈夫退回来的灵魂可以永久居住的地方,她的小世界”。
  那么,没有童谣呢?
  伊莲娜·内米诺夫斯基与金子美铃同龄。
  她是俄国一户富贵人家的女儿,26岁在法国用法文写作成名。此后,十年文学路,坦荡无阻,直至二战爆发。因为是犹太裔,法国政府拒绝她加入法国国籍,剥夺她出版作品、工作的权利。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不得不戴着代表其身份的黄色星形标志躲在小乡村。
  面对浩劫,她以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为摹本,构思一部史诗型的作品《法兰西组曲》。她的时间只够完成其中两部——《六月风暴》和《柔板》,30年后,她的女儿整理其手稿时发现,写至《柔板》,纸张不够,窘迫的她只能用小字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挤着写。
  “为了举起如此沉重的负荷
  西西弗斯,我需要你的勇气
  我并不缺少完成这项工程之心
  但是目标长远,时间却如此短暂。”
  她这样激励自己。
  “我的周围是松树,我坐在我的蓝色粗羊毛衫上,在一片腐烂的枯叶的海洋中央,前一夜的暴风雨浸湿了叶子,我双腿盘坐,好像坐在救生筏上。”
  她在拉麦森林里写作时这样写下。这是1942年7月11日,两天后,她被送进奥斯威辛集中营,一个月后行刑。
  我不知道,是她的勇气促成《法兰西组曲》,还是《法兰西组曲》赋予她勇气,行至生命最后仍保留尊严,使她异于那些仓皇应对变故的世人。
  张瑞芬,比她们小一岁,家在广东恩平。
  17岁赴美,27岁,响应孙中山“航空救国”的号召,成为林肯航空学校唯一的女学员。《航空女杰》记录了她在中国航空史上创下的八个第一、六个唯一:第一个中国女特技飞行员、第一个滑翔降落的中国女子、取得三种飞行执照(私人、商业、国际)的唯一中国女子……
  1942年,面对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的要求,她发誓再也不飞了。
  我关注的是她停飞后的经历——
  她在机场附近开了家花店,每隔一段时间,就带着女儿去看飞机。每次去机场,她总隔着铁丝网往外看,说:“看一看飞机,看一看那些戴着飞行帽,精神抖擞的飞行员。”
  1995年,她的曾孙在学飞机驾驶。一日,她赶去机场观摩,91岁的她登机,摩挲着驾驶杆,对教练说,我曾是个飞行员。而后,独自驾驶,飞了半小时。
  想来半个世纪,真正的她只活了这半小时。但如果没有这“真正的”存在,一个寻常耄耋老太如何保持在高空航行的心、力?
  她们都是传奇。
  成年后,我一直思考,所谓理想、梦想抑或基于原始冲动追求的“明亮那方”,于普通人等、庸常人生究竟何益。
  没有更多益处。生老病死诸多苦,无一能消除。
  除了,生命短时,它让其显得好。
  除了,遭遇相同时,它让你“退回来的灵魂有个可以永久居住的地方”。
  除了,你顺应“calling in life(生活的召唤)”,完成你的使命时,有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勇气,如一张“救生筏”,渡一切苦海。

(作者:林特特    来源:《中国青年报》2011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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