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生活,已经缓缓老去,退出了地球的大气层。所以我听到一个诗人在哀唱,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生活其实已经离我们而去,我就特别地忧伤。
骑着一匹马,去看望万里云天外的朋友,那匹马,走了三个月、半年……沿途一道一道驿站,碰到一些风餐露宿的赶路人,孤寂之中,可以和这些人席地而坐,以苍天为幕,以大地为背景,这样的谈话,心灵在长风中被洗濯,一些心思浩渺在天地之间。而对遥远朋友的思念,让路上马蹄声更急。在那驿站上住宿的深夜起来,看清冷月色中霜满大地,世界和想象,都有一种朦胧的美。
柴门外,有狗吠声,那风雪夜归人,正是去外面喝酒的友人,裹着一身风雪回来了。朋友相见,在雪地中热烈相拥。红泥小屋内,柴火劈劈啪啪燃起,烧茶煮酒,屋外,风雪声正急。倦意袭来,和友人抵足而眠到天明。而送别友人,又是那么断肠。“斜阳处,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那年代浩如烟海的凄凄送别诗,完全发自肺腑。
再看看现实。网络和交通的发达,连80岁的侯大爷,只需坐2个小时的飞机,就可以去看看他的网络情人付老太太了。朋友见面,用得了红泥小屋内的煮酒吗?不差钱,马上去海鲜大酒楼点10斤鲍鱼大虾吃个够。用得了抵足而眠吗?宾馆四处林立,喝酒后马上去开房。
所以很少刻骨的思念了。地球已成了一个村庄,村长也根本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古道热肠成了传说。所以不用哪怕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了,一个电子邮件一个短信一个QQ聊天一个视频,就可以解决问题,顶多从卫生间出来就直奔机场,在飞机上睡一觉后彼此就成了眼前人。所以,我看到今天那些表达朋友情义的句子,和古代相比,总感到有些肉麻和言不由衷。
“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泠泠。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那时七夕了,邀心爱之人遥望仿佛有汩汩水声传来的天河,与相爱的人缱绻相拥,七夕之夜简直销魂,爱情在天河荡漾下,像传说那么美。这些,都已成了古典的意境。看看现在的情人节,一枝玫瑰花可以卖到99元,一杯红酒可以卖到990元,但爱情呢,似乎让玫瑰红酒别墅和宝马车这些生活中的道具,替代成了主演。
还有那时的鸽子,在苍天中逍遥地飞,多么美。一只信鸽,它忠实地带着主人的家信,拳拳的嘱托,翩然降临在窗台那一瞬间,与一架飞机的安全着陆相比,并不逊色。而我在雾蒙蒙的天气里,远远看到一只鸽子啪地一声落地,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肥胖鼓胀的笨重肉鸽,它难逃被杀戮的命运。
我童年的春节,老奶奶洗净了一个腊猪蹄膀,放到快成古董的黑鼎罐里,奶奶守在柴火旁,罐子里响起咕嘟嘟咕嘟嘟的声音,我们一群小孩在山梁上奔跑着,放纸糊的风筝。那猪蹄膀,要炖上一天一夜呢,幸福的等待比这更漫长醇厚。我的三爷爷,他放着牛,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一晒大半天,有一天,我看见他竟在跟牛说话,幸福得像一个白痴的样子。我的堂伯伯,他把一头猪,像牛一样送到野外放养,吃那猪肉,我的嘴巴要香上几天。我的母亲,去公社取一封挂号信件,要开两个村社的证明,而母亲等一封信件,是那么隐秘地喜悦。我,一个单薄的乡村少年,夜晚中追赶一只萤火虫,足足走了好几里地。
我是不是病了,还在怀恋这些消失的生活,怀恋那个古典的世界。
(作者:李晓 来源:《羊城晚报》2012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