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母家住在百花山腰间的一个皱褶上。有一线泉从一丛野百合的根部,爱情般涌到一方清洁的石凹里,石凹便满满地洋溢着;尽情将泉水舀到水桶里去,石凹依旧是满满的,成一种寂寞的奇观。
那年到县城中考,考得颇顺利,有一种余兴如何也挥之不去,便乘了去百花山的晚车,到姨母家作一次突兀的造访。吸引我的,自然是野百合根下那一线爱情般的泉。其实那泉是从姨母的口中听来的,姨母家却没有真的去过,便就注定了要发生下面这桩故事。
车行到百花山脚的一块打谷场,算是它的终点。下车时,天就已傍黑了,就急急地奔场边的一爿小店,买了两盒酥子糕。拎着点心出来,已无结伴的行人,就沿着小店主人指引的那个约略的方向,摸索着朝山上攀爬。
爬了两支烟的工夫,天已黑透。因为黑得阒寂,周遭便有一声又一声怪异的声响,锐厉地灌入耳际,心头就有一阵又一阵的惊悸。突然闻到一股烧烤猎物的香味儿,且有一种焦煳的熏腥,以为前边一定有人,便加快了脚步。爬了好长的一段坡,焦煳味儿似乎更浓了一些,便觉得,前边的那个人,肯定离得更近了。兴致便撩拨得更旺了一些,步子就迈得更疾了一些。不知不觉间已翻了两道岭,味道依旧浓烈,却怎么也见不到那个人。怪矣!
此时,已气喘吁吁,便颓然地躺在斜坡上。心跳平静下来的时候,却暗暗地吃了一惊:身下那厚厚的落叶和浓浓的干草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儿,正是那种浓浓的好闻的烧烤味儿——落叶和干草吸足了白昼里那暖暖的阳光,入夜,便把激情很忘情地释放出来,把个陌生客甜蜜地欺哄了。
于是,我迷路了。
发觉自己迷路了,第一个反应便是惊惶。惊惶之后,那夜里的声响,便更怪异,更锐厉,且纷繁杂沓。于是,脚跟便踩不踏实,便趔趄不止,跌一些跤子出来,便是自然的事。
很想躺下去,于无奈中,静等鸡公叫曙,但胸中正流着一腔青春热血,忍不得夜幕里这一重莫名的屈辱,便带着浑身的创痛,朝无边的幽暗跌撞。
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心里说。
但路愈走愈陡了,树木也愈来愈稀疏。凭着爬山的经验,知道已攀上了相当的高度。知道不能再贸然走下去了,弄不好会跌到深渊里,作一无谓的少年鬼。站在那个高度上,很想走下去,但却不能再走下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境界呢?是绝望的一种景象嘛!
泪,无声地落下来。
但在泪的一片模糊中,却发现右前方有一线隐约的微光,泪竟倏地止住了。揉一揉眼再看,那一线微光依然隐约,抽紧的那颗心,便松开一道缝。朝着那个方向摸索而去,此时已无一丝犹豫。爬了一段坡以后,那线光便不再隐约,而成了清晰的一团——可以确认,那是一扇不眠的窗。心便霍地释然了,这时,光明是驱赶绝望的惟一的一条鞭子。
到了跟前,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敲一敲门,门竟悄然自开。灯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安详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皮动了两下,分明已知道夜客到来,但却不说话。
“婆婆,我迷路了。”我告诉她。
“哦。”她只欠了欠身,“坐吧,我眼不好,看不见你。”
我愣了一下,依旧站着。
“孩子,你要去哪儿呢?”她有气无力地问。
我报了我要去的那个村子。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坐起身来,“到底是个孩子啊,应该爬西边那座山,却爬到东边来了。白天,在日头下,也要爬个半晌呢。”
在灯光下,虽然知道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冤枉路,却不曾有一丝惋惜,竟咯咯笑起来。我此时的感觉很奇异,似从娘怀里走散的孩子,又回到娘怀里一样,失散的痛苦已全然忘却了。
交谈之后,知晓这瞎眼婆婆是个五保户,山下的人白天上来转一遭,看她柴米不缺、安然无恙之后,便又不停留地下去了。漫漫的长夜,是独属于瞎眼婆婆自己的。
“您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整夜点灯呢?”
“为什么?灯亮着,野兽不敢来,夜盗不敢来,灯是瞎子的眼哩。”
“瞎子的眼?”我惊罕地叫道。
那一夜,我住在了她那里。
日后,我有时想,在漫长而孤寂的长夜,瞎眼婆婆与灯独对,真的是为自己再长一只眼吗?谛听着火焰哔哔啵啵的微音,一如听着亲人在耳边细语,从而遣去心头无边的寂寞,让自己感到自己还活着,也未可知啊。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旷野中,一盏点亮的灯,对人是多么的重要啊——它是生命存在的证明。
(作者:凹凸 来源:《阳光》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