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挽歌


  匍匐在战壕里的只有18岁的法国帅哥保罗,突然听到一阵小鸟清脆的叫声,他便拿出铅笔在白纸上开始描绘枝头高歌的小鸟那欢快的身影。当他画完快乐的小鸟再次抬头时却看到战壕前面飞来一只美丽的蝴蝶。那只白色的蝴蝶动作轻盈,舞姿优雅,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在两军对垒、横尸遍野的战场上。保罗不假思索地从战壕里爬上去,十分开心地追逐起美丽的蝴蝶。就在他双手展开欢快地奔跑时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胸部,他到死时脸上的表情还凝固着追逐蝴蝶时的无比愉悦。

  这是在1929年9月的上海舞台上,刘保罗以他精湛的表演艺术让《西线无战事》的主人公保罗惨死在了在中国观众的面前,引得全场观众一片哭泣,演出自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就是我国早期着名话剧表演艺术家刘保罗的成名作。他从此正式易名“刘保罗”。当田汉笑着问他说你起了这个名字就不怕是个不祥之兆么?不怕像保罗一样死去么?他在一阵仰天大笑之后答道:“我的命大着哩,死不了!”大大咧咧的刘保罗是个敢说敢干的乐天派,他压根就不信《西线无战事》中保罗的悲剧命运真的会在自己的身上重演。
  事实上悲剧的伏笔早已缠绕着刘保罗多舛的青春死死地不肯放手,悲惨的应验只不过是时间未到罢了。而他全然不去理会,义无反顾地用他如火一般的热情去演绎着他酷爱的话剧。他带头上街参加抵制日货大游行时,居然敢于主动冲击荷枪实弹的日本巡捕,结果镇压的子弹他的头上乱飞,参加游行的一批学生中弹,在他的身边纷纷倒卧在血泊之中,而他居然安然无恙,被抓进了监狱坐了一年的大牢出狱后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笑着对左联的同志们说:“我说我的命大吧?”他到杭州创办了“五月花”剧社,想用话剧宣传革命,在他兴高采烈地宣布正式演出的那一天,一群军警封锁了剧院的大门,他掩护演职员们从后门撤退,自己走在最后,子弹又一次在他的头顶乱飞,他居然又一次安然无恙,被抓进了陆军监狱坐了五年牢,到1937年国共合作时才获释出狱。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他完全变成了一个乐观主义者,特别是到了他在绍兴公开散发《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时第三次入狱,出狱后他还收获了爱情,参加了新四军,当上了华中鲁艺戏剧系主任。从此他就更加自信了,逢人便说自己福大命大。
  刘保罗的嘴很大,笑起来两个嘴角几乎延伸到了耳根。眼睛却很小,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他并不是帅哥,长着中等个子,瘦削的脸蛋,颧骨很高,尖尖的鹰勾鼻,深陷的眼睛,再加上大脑门,活脱脱的像个老外,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福相。而命运在他三次入狱之后,给他致命的一击是在他欣喜若狂的时刻,他却浑然不知自己年轻的生命会在那一瞬间嘎然而止。
  1941年3月15日的上午,一派春光放射出假腥腥的明媚,一处桃花也虚情假意地盛开着,到处呈现出一片平和安祥的假象。刘保罗还是毛毛糙糙地穿着那件灰粗布军服,根本不像现在大牌导演那样端着臭架子,板着脸孔训人,更不用说什么“潜规则”了。他总是张着大嘴,眯着小眼,嘻嘻哈哈地与演员们说戏。他正在导演自己编剧的《一个打十个》。这是一个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独幕话剧,他在剧本里塑造了一位抗日英雄,孤身一人一枪打死了十个日伪军。
  在苏北盐阜区农村的一处充满里下河乡土气息的土场上,他让扮演日伪军的演员们站成了一行时,觉得今天排演少了一人,笑着问三宝怎么没来,大家说三宝拉肚子去茅房了,他说不等三宝来了,就自己顶替一下吧,说完就站到了“日伪军”的队伍中去。他又给“英雄”说了一段戏,让扮演英雄的演员拿出英雄气概来,不要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直到他认为“英雄”真的有点像个英雄了,就高声喊着开始。随着他的一声高喊,“英雄”摆出了一副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来,举枪对准站成一排被脸谱化之后的“日伪军”,扣动了扳机。这时,“英雄”手里的长枪居然真的呯的一声响了,一颗子弹真的从枪膛鼓足了劲头,飞向了站成一行等待被打死的“日伪军”。因为距离太近了,子弹的劲头太足,从第一个人的胸口穿过,又穿过第二个人的臂膀,可子弹的力量还没有丝毫的减弱,向着站在第三的位置飞去,正好击中个子不高的刘保罗的太阳穴。刘保罗就这样被意外地打死了。
  他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还保留着给演员们说戏时乐呵呵的表情,咧着大嘴,眯着小眼。他还没来得及思念因战乱而失散的爱人,果然就与《西线无战事》里的保罗一样地死在了不经意之间。保罗是为追逐蝴蝶的美丽含笑死去,刘保罗也是为追求自己的艺术之美含笑死去。
  34岁的刘保罗微笑着仆倒在苏北这片疼痛的泥土上。我推想他在生与死的一瞬间,在他的脑海已经变得一片空白的背景上,肯定只呈现出《西线无战事》里保罗追逐美丽的白蝴蝶的喜悦。这居然和《西线无战事》里的描写保罗之死惊人地相似:“他是往前面扑倒下去的,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多少痛苦的感觉,有的是一种沉着,差不多是满意的样子。”
  刘保罗快乐地死在了自己编导的戏剧情节里,快乐地死在了自己创作的如美丽的蝴蝶一般的话剧世界里。只不过他虚拟的戏剧是一个打十个,而现实的舞台上演的是一个打三个罢了。他死在了12年前更名不祥之兆的应验里,他为了这个应验自己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戏剧化的悲惨结局。
  二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十分疲惫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了,远方的炮声稍为稀疏些,机关枪还是不肯停止吼叫。……对于战斗的激发紧张的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成了平庸无奇……这个场景不但是丘东平在1938年4月12日营造的小说意象,而且也是他在1941年7月28日亲历的现实。
  这一天清晨,作为中国现代战争小说之父的丘东平所营造出来的残酷、血腥、屠戮的小说场景,在他人生的最后结束时被命运真实地呈现出来了。作为华中鲁艺教导主任的丘东平,受陈毅之命率领二百多师生向北突围,临行前他向陈毅表示他会将所有师生完好无损地带出包围圈。可在昨天傍晚他们被鬼子突然包围在乔家庄无法脱身,而乔家庄四面环水,唯一的出路小木桥也已被鬼子用机枪给封锁了。他们决定在凌晨冲过木桥,就这样二百多名没有战斗经验的师生一批又一批地冲向木桥,一批又一批地仆倒下去。
  丘东平带着一颗敏感、忧郁、沉重的灵魂,最后一次穿行于炮火硝烟、枪林弹雨之中,最后一次亲历实战过程直接体验到战场的厮杀,最后一次亲眼目睹令人作呕的血污和狼藉遍地的死尸。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学生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满地的弹壳,满地的死尸,满地的乐器。他用自己发了红的双眼看着鲜红的血发出的暗光,用自己皱起的鼻梁去嗅着空气里充斥着的血腥。他像一头受伤而疯狂的公狼嚎叫起来,两只深陷在眉骨间的小眼放出了摧心裂肺的光芒。他肯定联想起了自己在几年前创作的《第七连》,这篇小说里战争的残酷场景现在就真实地再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密集的枪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路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地发出令人颤抖的鸣叫,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弥漫的硝烟、闪光的炸弹、呼啸的子弹,摧毁着一切,生命在战场如同草芥。”
  他肯定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自己的小说里描写的“丘连长”,自己率领全连二百多名战士,最后被鬼子包围起来彻底地消灭。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真实地重蹈了自己笔下创造的“我”(丘连长)的覆辙。我敢断言,丘东平反反复复创造的战争小说的悲剧意象,就是丘东平本人给自己的生命结局表达出来的一种悲剧征兆。丘东平的悲剧个性就是通过自己在战争小说里对撕杀、残酷、毁灭、死亡的意象表达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丘东平仅仅只有三十岁的短暂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失败,从而养成了他的敏感、忧郁、挑剔的悲剧个性。所以,按照当今的标准来看丘东平根本不能算是什么“成功人士”,完全就是个没钱没势的文学发烧友。他出生后的第三天祖母就去世了,从而被家族认定他是一个“不祥之兆”。他少年时参加海陆丰农民暴动失败了,带着灰暗的心理到香港流浪;后来参加松沪战役又失败了,带着沮丧的心情逃回家乡;接着参加福建倒蒋事变再一次失败,带着悲伤的心态去日本流亡;参加新四军后又被当作叛军追杀再一次失败,带着悲愤的心情逃到了苏北。他就是这样从失败走向失败,他这短暂的人生完全就是在失败中走完的。
  然而,脸色黝黑、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丘东平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面对了太多的失败,却从来没有丧失自己对完美的追求,这就如同当今打工仔再穷也要做发财梦一般。而正是他的这种理想主义与残酷的现实生活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丘东平的内心深处就更加充满了悲剧色彩,从而形成了他极端、挑剔、沉郁的个性来,也就做出了敢于公开撰文与鲁迅叫板,为周扬辩护却又得不到好报;也就做出了倡导“疏政治而近人性”的文学主张,结果落得死后还被当作“胡风集团反革命分子”批判,文学着作被全部封杀,解放后还不能入土为安的下场。
  这时,他穿越浓密的晨雾惊恐万分地冲过了小桥,气喘嘘嘘地奔逃到了安全地带。当他透过清凉的浓雾清点人数后得知还有几十名师生没有出来,二话没说掉头奔了回去。这时敌人又一次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眼看着又一批师生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仆倒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着横七竖八地躺在小河两岸的稻田里、小桥上和掉进河里的二十多名师生的尸体,丘东平想起自己临行时对陈毅军长的保证,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儿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地,像是突然失重似地晕倒在极度悲伤的浓雾里。
  被一阵剧烈的枪声震醒后,他含着眼泪独自一个人在黎明前的黑雾中爬行,敌人的子弹在他的头顶嗖嗖地穿行,好几次滚落在积满着污泥的稻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他被饥饿、疲困和清冷紧紧地包裹着。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地躺倒在那条潮湿泥泞的小桥边。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第七连》里对“我”最后战败身负重伤时的自杀决定,又想起自己的处女作《通讯员》主人公林吉最后饮弹自尽的结局,望着东方微明的天色,毅然决然地举起了手里的那支手枪,让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他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着装有他的那本还没有完成的《茅山下》手稿的挎包。最后他用颤抖的嗓音像狼嚎一般吼道:“莫回顾你脚边的黑影,请抬头望前面的朝霞;谁爱自由,谁就要付出血的代价。茶花开满山头,红叶落遍了原野……”
  随着一声枪响,丘东平在他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了战乱中颠沛流离、音讯全无的妻儿之后,就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深陷下去的忧郁眼睛。他羞愧万分地死在了自己小说的悲情意象里,同样是悲伤忧郁的雾在他渐渐变凉的尸体四周徘徊不散。

(作者:吴光辉    来源:《散文》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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