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笋,我觉得它是台湾最有特色的好吃笋子,这话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根据。孟宗笋细腻芬芳,麻竹笋硕大耐嚼,桶笋幼脆别致,但夏天吃一道甘冽多汁的绿竹冰笋,真觉得人生到此,大可无求了。
然而,好吃的绿竹笋,只属于夏日,像蝉、像荷香、像艳烈的凤凰花。秋风一至,便枯索难寻。
但由于暑假人去了北美,等回到台北,便急着补上这夏天岛屿上的至美之味。那盛在白瓷碗中,净如月色如素纨如清霜的绿竹笋。
我到菜市场上,绿竹笋六十元一斤,笋子重,又带壳,我觉得价钱太贵。
“哎,就快没了,”菜妇说,“要吃就要快了。”
我听她的话,心中微痛,仿佛我买的货物不是笋子,而是什么转眼就要消逝的东西,如长江鲥鱼,如七家湾的樱花钩吻鲑,如高山上的云豹。就要没了。啊,属于我的这一生,竟需要每天每天去和某种千百万年来一直活着的生物说再见。啊,我们竟是来出席告别式的吗?
绿竹笋很好吃,一如预期。
第二个礼拜,我又去菜场,绿竹笋仍在。这次却索价七十元一斤了。第三个礼拜是八十元,最近一次,再问价,竟是九十。
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有位美国博物学家艾文温?第尔,他和妻子二人在二月末从佛罗里达出发,做了一个和中国词人说法相反的实验,宋词中说:“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他们夫妻二人却自己开着车往北走,竟然打起与春天同时北进的算盘。而且,连春天的步行速度也被他们窥探出来了。原来,春天是以十五英里的速度往北方挺进的。他们一路走,走到六月,到了加拿大边境,才歇了下来,好一趟偕春同游的壮举。
原来,“春天的脚步”这句话不是空话,它是真有其方向,真有行速,甚至真的可以尾随追踪。
同样的,我的盛夏也是可以用价钱来估量的,在绿竹笋一路由三十而四十而九十一百的时候,我的盛夏便成往烟一缕。
也许极热极湿极气闷,也许还不时遭我骂一声“什么鬼天气!”但毕竟也是相与一场,我会记得这阳光泼旺的长夏。
绿竹笋想来会在贵到极点的时候戛然消失。秋天会渐深渐老,以每周十元的涨幅来向我索价。
(作者:张晓风 来源:《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