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上学读书了。
虽然已经成了学生,可我依然惦记着大伯每次出门织洋袜子回来时,会在街上的商店买些糖果、糖豆儿放在他的口袋里。然而他是第三天回还是第五天回,那是没有确准的;是落日时到家还是黄昏前出现在村口上,也是没有确准的。
渐渐地,因为上学读书,我就吃不上大伯的糖果、糖豆儿了。
我似乎忘了每过几天大伯会给我们分发糖果、糖豆儿的事。可是有一天,在我放学踢着路边的石子和弹着手里的破玻璃球回到村头时,忽然看见大伯织洋袜子的机器放在路边上,它沐浴着落日的余晖,像一尊生活的纪念碑。
我慌忙朝那人群走过去。
走过去,我又怯怯地站在了人群边。我想想我是一个读书的学生了,似乎不该去争吃那些本不够分的糖果、糖豆儿,便木然在那一片伸在半空的小手外。这时候,大伯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背在肩上的小书包,他拨开那片小手儿,走出他的侄男甥女和他亲生的比我更小的几个孩子围成的人圈儿,到我面前说:“你上学读书了?”
我朝大伯点点头。
大伯说:“好好读。大伯不识字,在外边织袜子时,连算账都要想半天。”
说着,大伯把他口袋里全部的糖果、糖豆儿和饼干,都掏出来用手捧着给了我。看我的小手盛不下,他又从我头上摘下我的帽子,把那些糖果、糖豆儿,一粒不剩地放进我的帽子里,让我捧着帽子回家了。
那一次,我一个人拿走了大伯给许多他的至亲子女们买的糖果和糖豆儿,花花绿绿,能盖住我的帽子底。走出那一片我的兄弟姐妹艳羡和妒忌的目光时,我没有回头望一下,也没有打算要分给别人一颗或一粒。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上学读书,成了学生,大伯给我的,完全属于我一人的,属于读书了的一个学生的。我要慢慢品尝和享用,就像今天在我人至半百,去回味三年前我死去的大伯漫长的人生,至今我都还感到那糖果的甜味和人生命运无穷无尽的酸涩味。
(作者:阎连科 来源:《我与父辈》)